父子二人在昏暗的客廳裡對望一眼。
江海軍面色平靜,並未顯現得有多難受和痛苦。
古銅色的膚色被風吹化了一些,一雙眼睛被深深的眼皮包裹,沒什麽神采,就像這雨後的陰天。
他將扁擔兩頭的鉤子鉤到一起,然後將扁擔靠在牆邊,在門口換了雙鞋子。
接著朝江裡走了幾步,問:“你感冒好了沒有?”
江裡喉嚨乾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他用力盯著父親的臉,終於乾澀道:“好了。”
江海軍點點頭,又問:“你吃中飯沒有?”
冷靜得好像上午那一場事故並不存在。
江裡搖頭:“沒。”
江海軍走到客廳櫃子旁,從最下邊一個抽屜裡拿出兩包方便麵,說:“那就吃泡麵吧。”
“好。”
江海軍去廚房燒水,江裡的目光便落在空無一人的廚房門口。
相比起是不是要和盛千陵分手,他此刻更關心江海軍的狀態。
這麽多年來,他從來沒有見過江海軍這種超乎常人的鎮定模樣。以前不管發生什麽事,他都愛罵人,各種生殖詞張口即來。
罵得越難聽,江裡就越高興。
因為他知道,只有江海軍發泄爽了,才是真正的雨過天晴。
方便麵是袋裝的,因為比桶裝會便宜一些。
江海軍分別把兩袋面放到兩個大碗裡,用開水完全浸泡住,再一樣接一樣加調料。
他始終很安靜,目光垂落到曲折的面條上,側臉深刻又幽沉。
幾分鍾以後,江海軍端著兩碗泡麵從廚房出來。
他將碗放在客廳那張吃飯用的小桌子上,桌上鋪著厚厚的油跡,他也不在意。
江裡從床邊走到小桌邊,撈過一個小板凳坐下,低頭去拿筷子夾泡麵。
江海軍伸長手,夠開旁邊一個小抽屜,從裡面拿出放了許久的小支小枝江白酒,問:“喝不喝?”
江裡不作思索便點頭,說:“喝。”
於是江海軍又給他拿了一支。
父子二人拿著兩個小一次性杯子,就著一碗泡麵開始對酌。
江裡先抿了一口酒,驚覺這酒是不是放得太久,失去了辛辣,只剩下讓人喉嚨發漲的苦澀。
他抬頭看一眼江海軍,見江海軍若無其事喝了一口,沒多說什麽,低頭吃泡麵。
泡麵也不知道江海軍放了多久,泡出來滿是澀口的酸味。酸到江裡想問一下父親是不是放了整包的醋,目光卻落到不遠處廚房的垃圾桶裡。
泡麵的袋子靜靜浮在垃圾桶上層。
上面寫著「康師傅藤椒牛肉面」。
在飽漲的苦與酸裡,江裡幾乎被嗆出了眼淚。他不喜歡這兩味,但眼下無法拒絕,隻好放下筷子,抬頭看向江海軍,鼓起勇氣問出口:“爸,你準備怎麽辦。”
江海軍的手停頓一下,很快又扒拉了一口面條。
他嗦面的聲音很大,呼啦呼啦,嚼幾下才吞下去。
“賣房子。”江海軍說。
天色昏暗,客廳的燈卻沒開。
父子兩人坐在暗淡的屋子裡,第一次沒有相互辱罵,而是心平氣和地說話。
江裡聽得心頭一震,心虛地挪開目光,在眼裡泛起濕意的時候迅速抬眼與江海軍對視。
這短短的一瞬間,江裡心裡閃過很多念頭。
今天這場事故,江海軍知道起因麽?知道與他有關麽,還是承認,就是那些鋼刺撞上了別人的豪車?
他要向父親坦白麽。
坦白之後呢,和盛千陵分手?然後再怎麽辦?
房子賣了,他們去哪兒住?
又和當年來武漢一樣,在那種狹窄潮濕的地下室擠一段時間麽。
白酒的苦與泡麵的酸鋪天蓋地交織席卷,卷得江裡都無法冷靜思考。
他手指顫抖地去拿筷子,在布滿藤椒的面湯裡攪了一下,緩慢地嚅動嘴唇。
可是,江海軍先他一步開口了。
他的聲音渾厚又粗長,靜得像雨後的風,水面的漣漪,卻更像穿透烏雲的刺,扎破時光的針。
“我早就跟你說過,搞同性戀,不會有好下場的。”
作者有話說:
江父其實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第66章 【二合一】【我玩膩了,分手吧。】
江裡聞言, 怔愣了好幾秒,在一瞬間徹底崩潰。
眼睛裡的淚水不受控地噴湧而出,像微型瀑布似的, 延綿不絕, 一串串滑進他的嘴裡。
書上常描述眼淚是鹹的。
其實不全是。
人處在巨大痛苦中時,流出來的眼淚又酸又苦,簡直是陳醋泡黃蓮, 讓人失魂驚心。
江裡從來沒有這樣在江海軍面前哭過。
這麽多年以來, 除了年幼時不懂事,哇哇哭過幾聲之外,更多的時候是在和江海軍對罵。
即便真碰上傷心軟弱的事了,江裡也總會咬緊牙關,無聲與悲傷對峙,最後被時間輕而易舉翻篇過去。
像今天這樣,狼狽又傷心,毫不顧及面子的爆哭,是第一次。
眼睛像兩個無底的泉眼一樣,將淚水一波波送出來, 流到嘴裡,落到藤椒味泡麵中。可即便這樣哭,他也沒有發生一點兒聲音。
連悲痛都是無聲的。
在這一場釋放與發泄裡,江裡忽然就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