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對他來說似乎十分困難。即使是看著他這樣一點點抬起眼睛,也叫人下意識就會屏住呼吸,以免那一點氣流再給這個過程添上更多的負擔。
即使是過來發難的駱鈞,在這一刻竟然也有些錯愕,沒能說得出更嚴厲的斥責。
可惜駱枳並不識趣,只是把視線挪到他的方向,就沒有再給出更多的反應。
駱鈞不吃這一套,他的視線冷下來,沉聲開口:“駱枳,回話。”
“大哥。”簡懷逸上來勸他,“小枳應該是喝醉了,你別生氣,我送他回他房間……”
駱鈞抬手擋開了他。
簡懷逸一愣,隨即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低下頭向後推開。
“我有話問你。”駱鈞警告他,“駱枳,別給我玩這一套。”
駱鈞的語氣仍然和剛才沒什麽區別,雖然冷沉,卻沒有像平常那樣動輒發怒:“你答清楚,可以不追究你偷著上船的事。”
駱枳看著他,似乎是在嘗試分辨什麽,但這種分辨對那雙眼睛來說似乎又太疲憊了,很快就消耗乾淨了攢出的那一點力氣。
駱枳慢慢垂下眼睫,然後頭也跟著垂下來。
駱鈞這次的眼底終於騰起淡淡怒意,他抓住駱枳的肩膀,用力晃了下,反饋回來的力道卻讓他忍不住皺緊了眉。
瘦削到有些硌手的肩骨在他掌下,僵硬得不會順從也不會反抗。
像是個沒有生命的木偶。
駱鈞緊擰著眉上前一步,然後被簡懷逸攔在面前:“大哥,別這樣。”
簡懷逸挪開他的手臂,把駱枳擋在身後。
簡懷逸的身量比駱枳稍高,這樣一攔,駱鈞幾乎就看不見駱枳了。
駱鈞心頭忽然生出一股煩躁,可不等他理清思路開口,他們腳下的船體忽然全無預兆地重重一頓,然後又劇烈地晃了晃。
尚且來不及供人弄清發生了什麽事,尖銳的警報聲已經響起來。
龐大的船體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開始傾斜。
一座漂浮的冰山忽然倒塌是什麽樣?某種完全無從抗拒的傾覆似乎正在轟然發生,可一切卻又靜得像是場只剩下視覺效果的默片,一切嘈雜都被隔絕在更遠的地方。
甲板上的人們失去平衡,驚慌失措的乘客被擠下舷梯,有人驚恐地揮著手臂不停大吼。
郵輪上的廣播似乎正在說著什麽緊急避險通知,開始有人抓不住身旁的東西,沿著越來越陡峭的甲板滑墜下去……
越來越多的人掉進冰冷刺骨的海水裡。
駱鈞被船員拖上救生艇,他看見駱橙被救上了另一艘救生艇,面色慘白地縮成一團,身體劇烈地發著抖。
駱鈞自己的手也在發抖。
變故發生得太快也太突然,暫時還來不及生出更詳細和明確的對海難的畏懼,發抖是因為水實在太冷了。
水太冷了,像是細小的冰碴在往骨頭和胸腔裡爭分奪秒地鑽,像是在一刻不停地吸人的命。
救生艇能承載的人數有限,這一會兒已經過了警戒水位線。船員在翻卷的冰海裡高聲喊:“再上一個!只能再上一個!”
駱鈞在海裡焦灼搜尋,他很快找到了,用力攥住簡懷逸的手臂,把人扯上救生艇。
然後,他才意識到船員在喊的內容的含義。
水太冷了。
簡懷逸凍得面色青白,僵硬地靠在救生艇的一角。
郵輪傾倒的時候,簡懷逸和駱枳就在船舷邊上,他們兩個幾乎是毫無緩衝地隨著那股力道摔了出去,直接砸進了海水裡。
駱鈞檢查過他的身體,確認沒有外傷,才松了口氣,力竭地跌坐下去。
最初的混亂過後,救援終於變得有條理起來。
“……怪我。”
簡懷逸蜷起身體,他的聲音有些發抖:“不該勸爸爸媽媽來,還有你和小妹……”
“誰知道會有這種事?跟你沒關系。”駱鈞按了按眉心,他又想起那個被領回家的怯生生的瘦弱男孩,神色緩了些,“不用自責。”
駱橙已經被救上了另一艘巡邏艇,父母都不在甲板上,多半不會有事。
郵輪事故多半是觸礁擱淺,船體漏水導致了船身傾斜。
現在的海難不像電影裡那麽猙獰可怖,只要處理及時,應對得當,並不會造成太慘烈的後果。
駱鈞已經恢復了冷靜,他迅速整理了一遍思路,松了口氣:“駱枳呢?”
簡懷逸怔了下:“什麽?”
駱鈞把船員分發的熱水遞給他。
在第一遍考慮家人安全的時候,駱鈞的確忘了駱枳。
倒也並非有什麽深仇大恨,恨不得駱枳真出意外,丟了性命。
只是這麽多年的忽略已經成了習慣,因為總是不去注意,於是潛意識也真的自動跳過了這樣一個人。
……
但反應過來時,駱鈞倒也不覺得有多擔心。
簡懷逸是和駱枳一起掉下去的,以他對簡懷逸的了解,對方應該會先把駱枳推給營救的船員,駱枳大概已經在某艘救生艇上了。
駱鈞以為他是沒聽清,又問了一遍:“駱枳呢?”
簡懷逸定定看著他,臉色比剛才更白了,隔了許久,才又遲疑著把視線轉向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