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傅立城所謂的「家」時, 已經離傅容池離開這個「家」的時間,闊別了好幾十年。
到底是三十年,還是五十年,傅容池也記不住了。
當他在莊園湖畔簡陋的房屋住下的時候, 他其實沒有想過有一天還會踏足傅家人所謂的「家」。
傅立城也好, 所有傅家人也好, 他們都把這個地方稱之為“他的家”,就因為他姓傅, 就因為他是傅立城的弟弟。
傅容池不承認他在傅家有家。
當初, 傅家人逼死了他的beta,他無法釋懷。
原本他可以和那個beta有自己的小家的, 可是後來,他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傅立城以為傅容池肯跟他參加孫子的婚宴, 肯跟他再次回到這個“家”,就是原諒他。
但是傅立城想錯了。
傅容池回家,只是為了找一樣東西。
一樣源自於他曾經的beta——段緒風的東西。
當年段緒風死的時候,他沒有親眼看見。 他只是後來聽人說,段緒風是傅立城派的人打傷的,傷勢很重。 傅立城雖然沒有下死手, 但段緒風一直有病根, 新傷舊病加在一起,沒撐過去。
屍體是在傅風寧現在所住的莊園湖里打撈上來的, 臨死前段緒風自己走進了湖里,說是他太髒了, 他的小少爺看了要傷心。
他刻意走進了湖水, 在湖水裡死去,被過往的暗流沖刷得如新生一樣潔淨。 可惜傅容池也沒看見。
他那時候被傅立城軟禁在「家」裡呢。
段緒風並沒有別的遺言, 他只託他們的共同好友,轉達給傅容池一句話:「我在少爺曾經住過的房樑上放了一封信,幫我轉告少爺,至少要等到他頭髮花白, 子孫滿堂以後才能打開……如果那時候少爺忘了,就忘了。如果沒忘,也不要著急,要打開那封信,還有一個條件──如果那時候,少爺仍會想念我,且撐 不住了,才可以打開。否則,終生勿取。”
傅容池熬了這麼多年,無數次想要打開這封信。 可是他不願意讓段緒風不開心。
實際上,自從愛上段緒風以後,他就很聽他的話。
人們都說,A+級的ga,是不可能向一個beta臣服的。
可傅容池,偏偏就被一個beta馴服了。
傅容池還記得,年輕的時候,他也因為家世不俗,容顏有致,而心高氣傲,自命不凡。
年輕的傅容池,姿容俊美,還是A+級的ga,自然被傅家當做了很好的聯姻對象,悉心栽培、管教。
那時候的世道,不像當今這麼太平。 當時國與國之間,時不時有些戰事。 世道混亂得很,像傅容池這樣富豪家的ga,哪怕是普通級別的ga都會被勒令不准出門的。
直到那一年,他的哥哥和表親為了傅家家主之位而逐鹿,疏於對他的看管,他就鑽了漏子和下人偷跑出去玩,沒成想,卻被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賬 東西,給了一個麻袋,賣進了一處偏遠的鄉紳人家,充當男人的玩物。
還好買了他的主,是個七八十歲半隻腳埋進土裡的人物,每日只是對他上下其手,在言語上進行一番旖旎的幻想,並不能永久標記,或傷害他。
傅容池每天都在等待逃跑的機會。
他的所有驕傲,都在這種漫長的、看不見未來的等待裡磨滅了。
他是在老東西的大壽上遇見段緒風的。
段緒風,他大概有一公尺八左右吧,他的容貌如同他的名字一樣,透著股和別人不同的清雅和冷酷。
傅容池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當他這麼個十八九歲的小年輕,被老東西摟著腰出席壽宴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哈哈大笑,大講下流的黃色笑話。
只有段緒風微微笑著,不著聲色地淡看著他。
他和老東西那群醃臢的朋友們,似乎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當天晚上,老東西醉得東倒西歪,不省人事。
傅容池想要找機會殺了他,可是老東西精明得很,他很惜命,是會在屋子裡安置保鑣的程度,晚上在床上講下流話的時候,保鑣都會隔著帳子,聽得清清楚楚 。
既然殺不了,那就跑吧…
當夜,傅容池已經做好了逃跑的打算,他的計畫十分完美。
可是,在翻過高高的院牆,跳下去時,他看見了老東西家裡的管家。 管家帶著五、六個家丁,正在牆外等他呢。
在家丁身後,還有一群客人正在笑得前仰後合。
傅容池一時之間,竟然忘了自己身處何地,他的腦袋「轟」地一聲炸響。 他知道,自己完了。
原來老東西知道他今天會喝醉,知道他會跑,早已經安排了釘子在這裡碰他呢。 他甚至不知羞恥,不怕別人看他們家的醜事,還叫了他的客人們站在這裡看一齣好戲。
那時候的世道,兵荒馬亂,難民遍地,人們對買賣人口見怪不怪,花了錢買的人,如果不聽話,直接打死,都不會鬧出多大動靜。
傅容池那時還小,畢竟怕死。 他開始苦苦哀求管家,哀求這些看熱鬧的土匪們,放他一條生路。
然而管家聽了這話,並沒有太多情緒,只是吩咐家丁們,把他往死了打。
不過拳頭沒有落下去。
段緒風出列站在了管家的面前,他看似在笑,周身卻一股森寒殺意:「我們大老遠來給你家主子祝壽,你家主人就是這麼待客的?他不嫌晦氣 ,我還嫌晦!”
那管家顯然有些忌憚眼前的人,連忙賠了笑臉:“段爺勿怪,如果打死一個無足輕重的廢人,會衝撞了段爺的興致,那真是萬萬打不得的。”
段緒風拉下臉:“所以呢?”
段緒風壓低聲音的時候,周圍所有匪類都開始噤聲。 莫名其妙一副很怕他的模樣。
那管家也發憷,立刻就說:「如果段爺您不嫌棄,今夜就讓他陪您玩玩,如果玩得不開心,您直接掐死他就像掐死一條螞蟻,如果玩得開心, 明兒等爺們大駕走了,我再來取他的命。”
那管家為了討好段緒風,開始在段緒風面前大誇傅容池的美色,他又補充著說:「段爺,您別看這倌兒現在伺候著我們家主子,但是他是個清倌兒,還是清白之 身吶!您懂的,我們主子,只不過是圖個表面痛快,他那方面,早已經不行啦!”
段緒風看了傅容池一眼,把傅容池嚇得低下了頭,段緒風這才點頭。
就在段緒風帶著渾身發抖的傅容池進房的時候,圍上來十七八個匪類,大家滿嘴胡話,張嘴就是下流的言語,舔著嘴唇說:「段爺,等您享用好了,賜給 哥幾個也玩嗆?”
段緒風看都沒看那些醃臢人,只是輕描淡寫哼笑了一聲:“滾。”
那些人分得出段緒風的情緒,慣會察言觀色。
如果段緒風真的氣惱他們說胡話,他們自然是怕的,但現在,他們判斷,段緒風心情似乎不錯,便又跟在後邊說了一些為段緒風助興的下流話,最終被段緒風阻隔在一門之 外。
傅容池被段緒風關在房裡,他臉上還掛著淚痕,但似乎已經接納了自己的命運。 所以,他沒有反抗。
只是麻木地坐在床沿,開始脫自己的衣服。
段緒風沒有阻止。
他用一種很疏離的眼神看著傅容池把自己脫得□□,然而他自己卻在喝茶。
傅容池也不知道是被嚇傻了,還是已經覺得無所謂,反正也不想活了。
他竟然對段緒風笑了笑,顯得十分溫文爾雅:「想不到我遭此處境,老天竟然待我不薄?一個房中不舉,一個疑似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你說,上天到底是 愛我,還是恨我?”
段緒風對這些文縐縐的話沒什麼興趣,他淡笑一聲:“誰說我坐懷不亂的?你坐一下試試?”
傅容池當時其實很怕,但他當時也真的是豁出去了。
他在段緒風的靴子上看到了佩刀。
他打了玉石俱焚的主意。 殺不了老東西就殺一個色鬼,自己解脫之前,殺一個是一個,殺一雙是一雙。 他恨這些人。
他於是當真上前,坐在了段緒風的腿上。
他沒想到,段緒風面上仍然冷淡,但耳根竟然紅了。
段緒風嘆了口氣,低頭看著懷裡的傅容池:「你應該慶幸我對ga沒有興趣,我不能標記你們,也不能聞到你們誘人的香味。你看見門口那兒的盆栽沒?你們這些ga, 在我眼裡就像那些玩意兒一樣,中看不中用。”
段緒風起身,把傅容池抱到床上,拉好被子給他蓋住。 他坐在床邊笑了笑:“你到這裡,多久了?”
傅容池在這裡的這段時光,是在記憶裡的煉獄。
他已經把世界上所有的人設想了一個壞人。
可是現在,他竟然遇見了一個…
好人?
傅容池愣愣地任由段緒風伸手幫他裹住被子,聽著段緒風在他耳邊說:「不想回答也沒關係,好好睡一覺,我在這裡說話還有些份量,天亮了我放你走, 不會有人為難你。你安心睡吧。”
傅容池的眼眶忽然就開始發熱,緊接著有滾燙的眼淚滴落下來:“我來這裡半年了……你真的,會放我走麼?”
“會不會,你等一等,不就知道了。”
那一頁,傅容池睡得很安穩。 隔天一早,傅容池並不知道宅院裡發生了什麼,只是一早起來,下人們對他的態度竟然大變了。
段緒風果然遵守承諾,帶走了傅容池。
不過,也僅限於把他帶出宅院。 出了宅院,出了這一鄉村,段緒風就給了他一匹馬,讓他自行離開。
傅容池紅著臉:“我沒有自己騎過馬…”
段緒風失笑:“學。總要有第一次。”
傅容池繼續紅著臉:“可是,第一次騎馬會很危險,如果我騎不好,會摔死。”
段緒風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笑了。
那時,段緒風身邊還跟著兩個小弟,這匹馬就是從其中一個小弟屁股下邊分出來給傅容池的。
傅容池騎了人家的馬,就害得人家只能兩個大老爺們共乘一匹。
現在他又玩這出。
兩個小弟看上去也像是土匪,他們聲音粗糲:“段爺,那就把他踹下去,讓他走吧,哈哈哈哈!”
「是啊段爺,平白糟蹋了我們的寶貝。美的他!”
段緒風朝兩人擺了擺手,只好讓傅容池下馬,把馬兒還給兩個小弟。 他好笑地看著傅容池:“上去。”
傅容池顯得有些呆滯:“上哪兒?”
兩個小弟哄堂大笑。
段緒風也笑了:“上我的馬。”
兩個小弟哈哈笑著:「段爺,這個ga細皮嫩肉的,在跟你撒嬌呢!不如收編吧!給咱們做事,咱們願意叫他一聲段太太,段夫人,段大奶奶……”
段緒風只笑著,不說話。
傅容池坐在馬上,不敢亂動。 好半天,傅容池才憋出一句:“我沒撒嬌。”
段緒風“嗯”了一聲:“你家住在哪裡?送佛送到西,我送你回去吧。”
傅容池隱瞞了自己是傅家現任家主弟弟的身份,報了地址,只當做自己是一個普通的外族傅家人,以免節外生枝。
段緒風笑了:「中間的路途,正打著仗呢,三路交通都斷了。等打完估計又要半年,那時我給你買票你自己回去吧?或者我通知你家人來接你 。那麼老遠的距離,你不會想讓我騎馬把你送回去吧?”
周圍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傅容池那時很害怕家人對自己的約束。 從前他被關在鄉紳宅院的時候,很想回家,是因為那時候他不自由,有了對比之下,就想回到家裡這個安全的地方。
但現在,他坐在段緒風的懷裡,莫名其妙覺得跟他說話很快樂。
他又不想那麼早回家了。 他不想段緒風聯絡他家裡人,一旦聯繫,就算是現在有戰事,傅家人也會很快過來接應他的。
「那就等打完仗,我自己回去吧。」一旦確認了安全,那些在恐懼之下被壓抑的人性又開始冒頭,傅容池骨子裡的那些少爺脾氣,就不知不覺爬上來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竟然帶著一股倔強。 彷彿被人縱容慣了似的。
段緒風低笑一聲:“好吧。”
傅容池本來以為,段緒風在鄉紳和土匪之間,有那麼大的威望和社會地位,他一定也是一個很有錢的人吧,至少在他們家,他肯定也能住得慣。
但讓傅容池沒有想到的是,段緒風他們的家相當簡陋。
只不過住在一處人煙很少的胡同巷。
跟他想像的土匪寨完全不同。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傅容池的錯覺,他覺得段緒風一行人,他們的行為和習慣相當古…
比如說,在當時的時代,大家都已經開始使用天然氣了,可是段緒風和他的小弟們,竟然用大灶煮飯燒水。
沒有飲水機熱水器,沒有空調,在冬天竟然沒有電暖,還要睡在炕上…
要不是知道現在的年代,傅容池還以為自己活在幾百年前的封建社會。
而且,段緒風這行人還有一個特別奇怪的點,他們要么在家裡閒著什麼都不做,湊在一起大牌嘮嗑,要么一出門,十天半月,甚至是一個月都不落屋。
不過傅容池才不關心…
他已經習慣了享受段緒風兩個小弟對他的伺候。
吃飯時,他們會端了飯給他,喝水時,他們會燒了水壺給他,雖然沒有熱水器,但是他們在家時,每天夜裡都會給他燒了滿滿一桶熱水,給他擦洗身體 。
段緒風對他很照顧。 知道傅容池會彈吉他,有一次回來還特地買了嶄新的吉他給他。
這種照顧,就像是隨手餵養了一隻無害的小動物,無欲無求的。
有一天,傅容池實在閒得無聊,就問段緒風:“你養我,又不碰我,圖什麼呀?”
段緒風的回答是:“你希望我碰你?”
傅容池想了想,點了點頭:「希望…”
段緒風認真地問:“我不是有定期給你買新鮮的抑制劑?”
傅容池有些悵然:“抑制劑畢竟是抑制劑,打多了不好。”
段緒風挑眉看他,說話時連眼睛都在笑:“我一個beta,沒辦法給你標記,你跟我說也沒用。”
傅容池就害羞:「beta不能永久標記,也不能腺體標記…但是可以和我上/床,上/床,只要你能給我,就相當於一個臨時標記,也能緩解ga的發熱期。 」
段緒風走到傅容池身邊,用兩隻手指抬起傅容池的下巴,看著傅容池臉上神色,段緒風認真地問:“你是看上我了?”
傅容池不想說謊,也不想因為害臊而委屈自己的心意,他點了點頭:「你……很不一樣,我會幻想和你睡覺是什麼樣的情景。這在從前,從來沒有過。我並不是 一個特別保守的ga,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試試,萬一你也能看上我呢?”
段緒風放開傅容池,離了他身邊,坐在桌前悶悶地喝茶。
傅容池這時才覺得羞惱,他覺得段緒風這個人好沒意思,他既然沒有被自己撩撥,還要這麼問,問的他好像回答了,就能得到滿足似的。
現在他一個ga腆著臉說出這樣不害臊的話,卻被人家無聲拒絕。
傅容池真的覺得好沒意思!
就這樣,傅容池開始不搭理段緒風。
段緒風的小弟來給傅容池端飯倒水伺候傅容池的時候,傅容池概不消受。
他開始變成一個作精。
他故意找理由摔爛了段緒風買給他的吉他。
他放著現成的飯和水不要,非要自己去搗騰。
他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根本打理不來這些東西,去燒火嗆了自己一臉灰,煮出來的面坨在一起像麵糊。
燒水,去舀熱水的時候把自己燙得亂跳。
往大木通倒水給自己洗澡的時候,因為力氣不夠,連人帶著小桶一起跌進大桶裡撲騰。
被段緒風從大桶裡撈出來的時候,紅著眼睛委屈地不說一句話。
段緒風的小弟們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操作。
段緒風把兩人支開,給裹著大毛巾的傅容池擦頭髮,一邊擦一邊嘆氣。
傅容池忽然冷冷地說:「承蒙段爺一番時間的照顧,我實在消受不來,也不願意繼續在這裡討人喜歡,等明天我會把自己住的房間收拾好,也會把所有人 的房間收拾好,給大家做頓飯。後天我會自行離去。”
段緒風沉聲問:「你連馬都不會騎,自行離去,你能去哪裡?從北邊穿過十七八個大省,回東邊的老家麼?你路上出不了一個省,就會… …”
傅容池紅著眼睛,明知故問:“就會怎麼樣?”
段緒風輕聲說:“你是故意跟我鬧的,對不對?不是真想離開這裡的,對不對?”
傅容池不說話,段緒風就走過去,蹲在他的旁邊,仰著臉看他:“傅容池,看著我,告訴我,我說的對不對?”
傅容池扭過臉去不看他:「對!我就是覺得自己好沒意思,我是一個ga,我生平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那麼不害臊的話,我跟你說了,你不回應我!你不 理我!你是不是以為我很賤?是了,你遇見我的時候,我還是別人的小倌兒呢,在人前賣笑,可不就是一個活活的男妓麼。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沒有被 任何人碰過!我是清白的!我不髒,我一點都不!你就是嫌棄我…”
傅容池說著說著,委屈的哭了起來。
段緒風嘆了口氣,把傅容池摟在懷裡:“你怎麼會這樣想。我只是覺得,配不上你。”
傅容池心裡多少好受了些,他肯哄自己,肯給自己的拒絕找理由,一定是對自己也有意思的吧? 要不然怎麼會這麼費心。
傅容池往好處想,他覺得段緒風在意的就是他是一個beta。 Beta在社會上,不論有沒有錢,地位都相對會比alpha低。
在世人的心裡,一個A+等級的ga,往往都會被許配給優秀的alpha。
可是在傅容池心裡不是這樣。
傅容池始終記得,那天他都做好從段緒風靴子裡抽出佩刀,和他玉石俱焚的準備了,段緒風卻以尊重待他。
讓他久違地,找到了做人的感覺。
或許那隻是心動的開始,在後來,段緒風對他照顧有加,這個人又十分有趣,長得也漂亮……
相處久了,很難不動心。
傅容池已經做好了段緒風是心裡介意性別等級的假設了,可後來傅容池發現段緒風說的「配不上」並不是世俗的這種迂腐成見。
而是——
段緒風所做的行當,見不得人。
他竟是個盜墓賊,且是具有一定影響力、能夠在底下叱吒風雲的盜墓賊。
傅容池是在段緒風又帶著小弟們外出時,無聊逛院子發現的。
院子簡陋古樸,傅容池趁著天氣好,別出心裁想為大夥兒做點事。 他去漿洗了段緒風房間裡的被褥,打算洗了以後拿去晾曬。 他甚至想要順手把段緒風兩個小弟臭烘烘的被褥也洗了拿去曬呢。
就在整理段緒風的被褥時,他在段緒風的床板上,看見一個暗門。
理智叫囂著不要下去,不要下去,但是傅容池忍不住,傅容池偏偏還是下去了。
接著,他看見了一座通往地底的密室。
密室裡點著長長的油燈,有些恐怖。
傅容池不是個很膽大的人,他已經毛骨悚然,想要打道回府了。 可是他是從床板的暗門上跳下來的,也就是說──
他現在想要回去,已經上不去了。
密室裡有瓷器、人面獸身雕塑、和許多半人高的陶俑…
那些陶俑陰森地,彷彿在齊刷刷地看著他,陶俑上還刻畫著猙獰的人臉,把傅容池嚇得不輕。
在一些封閉的、貼了鎮紙的罐子裡,甚至還能發出一些類似響尾蛇發出的那種聲音,仔細聽來,又像極了鬼言鬼語。
他還看見…
在一些角落,堆積著人的白骨…
有一些,甚至是燒焦了的。
傅容池很難分出,那些白骨是段緒風他們從墓地裡搬出來的,還是他們自己殺了人,給丟在這裡的…
傅容池往前走了會兒就不敢繼續往前了,他飛快地往回走,爬不上去只能躲在段緒風床板下方對應著的那個角落抱著自己瑟瑟發抖。
他覺得那些陶俑隨時都會過來掐他的脖子,那些館子裡也隨時會有什麼東西爬出來拽他的腳。
傅容池嚇得大叫了好一陣子,最後是在扛不住恐懼,嚇暈了。
醒來的時候以為是夢,可是扭頭一看直接哇哇大哭了起來。
一邊哭一邊嚎:「段緒風你這個變態…你在床下放這些玩意,你不怕半夜有什麼東西披頭散發去掐你的脖子…”
傅容池哭得直打嗝。
然後他就看見頭頂上灑下來一束光,接著,他看見段緒風和他的兩個小弟,站在床沿往下望著他。
那一刻,傅容池連忙閉嘴。
因為他在段緒風兩個小弟的臉上,看見了殺意。
傅容池忽然意識過來,他看見了人家不能見人的秘密,他很有可能,會被滅口。
他想起了那些白骨…
傅容池立刻嚇得不哭了,他微微張著嘴呼吸著,又驚又怕地望著頭頂上的人。
段緒風跳下來了。
段緒風的兩個小弟也跟著跳下來。
段緒風蹲在傅容池的面前,臉色凝重地看著傅容池,沒有說話。
這更讓傅容池意識到自己到底做了多麼錯的事,他就不該興致來潮要給大家洗什麼被褥……
段緒風的小弟說:“段爺,我們不想為難他的……只當養了個寵物,伺候他,也挺快活。只是現在,他的路走岔了。不如就這樣結束吧。”
「是啊段爺。他不會長留在咱們身邊的。我們不能讓他帶著秘密走出去。我們這行,有這行的忌諱啊,段爺。不過是一個漂亮的ga,以後還會 有的。”
傅容池怕極了。
他小聲地喊了句:“段緒風…”
段緒風什麼都沒說,就這麼看了他半晌。
有那麼一刻,傅容池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段緒風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意,他還看見段緒風把手放在靴子邊的佩刀上,摩挲了好一會兒。
那一陣,傅容池的精神是緊繃的,他大氣不敢喘,怕說錯一句話。
但不知道為什麼,傅容池心裡總還有一絲希冀,他有點異想天開地相信,段緒風不會殺他。
事實證明,他贏了。
段緒風沒有殺他,沒有拔出那把刀來,他起身把傅容池抱起來,說給兩個小弟們聽:“誰說他會走。”
段緒風低頭看著傅容池,笑著說:“你告訴他們,你以後會不會走?”
傅容池嘴唇哆哆嗦嗦:“不走,就走…”
等到夜裡,傅容池縮在自己的床上,想著白天的事,他心裡怕極了。 他有點想逃了,他一想到那些白骨就睡不著。
但他很怕,他從前逃走失敗過,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害怕他一逃,兩個煞神就在那等著他。
就在他驚惶的時候,段緒風來敲他的門。
進了屋,段緒風關上門,又開始就著他桌上放涼的茶,不講究地開始喝。
傅容池不敢說話,段緒風問:“嚇著了?”
「嗯……」傅容池老實點頭。
段緒風笑了:「不怕。有我在,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白天那麼說是權益之計。他們叫我段爺,是因為我能給他們帶來好處,我在道上有能力帶 他們吃飯。實際上,我們都是一樣的。我不能夠對他們絕對掌控,所以白天講了霸道的話,是替你解圍。等以後,這件事被他們淡忘了,等戰事結束了,我會 讓你安安全全的回家。”
“段緒風…”
如果說剛才,傅容池還在琢磨著想逃。
現在,段緒風一席話又觸動了他。
傅容池忽然覺得,面對著這麼一個人,他怎麼能不動情呢,他又不是木頭……
傅容池又喊:“段緒風,你把我睡了好不好?”
段緒風就笑:“你腦袋裡怎麼天天想著上床,挺白白淨淨的一個小ga,怎麼就不能想些文雅的事,嗯?”
傅容池有些委屈:“食色性也。”
傅容池又開始脫衣服。
段緒風捉住他的手:「容池,你也看見了。我早就說過,我配不上你。你是清白的人家,我做的,是下十八層地獄的活計。我們不是一路 人,我不能拉你下地獄。”
段緒風為傅容池蓋被子:「我早已經做了斷子絕孫的準備,容池。你覺得你這麼好,我會對你不動心麼?我是個俗人,貪戀世間美色。說實話,當初救你出宅院 ,又把你帶在身邊,的確是因為喜歡你的顏色好。倘若你很醜,我把你救出宅院就仁至義盡,不會負責你之後的事了。所以,倘若你是因為愛我的高尚, 大可不必,不過是你的幻想,我不高尚。”
“不是,我愛你有趣,愛你對我的照顧。不論你是出於怎樣的原因,你對我好,就是對我好!”
段緒風將手放在傅容池的臉頰邊:「不要任性好不好?我看得出你是個嬌生慣養的少爺。以後你回了家就過正常的生活。把在我這裡的事忘了,記得我對你 沒好處。”
“我不!”
“你聽話。我們真不是一路人。”
“我不會!我現在就要把自己給你,你要對我負責!”
“你再這樣,我就把你打暈。”
“你最好打死我!”
「容池…”
“求求你給我,好不好?”
段緒風再自律,也是一個男人,他可以坐懷不亂一次兩次,不可能在氣血正盛的年華裡,真的做一個活佛。
所以,那一夜,段緒風終究是沒有拗得過傅容池,他把傅容池睡了,他們一次又一次,直到長夜盡,天將明。
在那以後,兩人坐實了這段關係。 段緒風是個責任感很重的人,他不是拒絕,一旦接納,就會全盤接納,負責到底!
他更寵愛傅容池了,傅容池得到了明晃晃的嬌慣,少爺脾氣被養得更刁。
段緒風還買了一把嶄新的吉他,可是傅容池又開始作,故意刁難段緒風取樂,說是就喜歡那把爛吉他。 段緒風就笑著,給他重新修好。
他對傅容池,幾乎有求必應。
就這樣過了大半年,直到戰事結束。
還不等段緒風親自送傅容池回家,傅立城親自帶著傅家的人,找到了他們同居的地點。
傅立城那時剛勝任傅家的新任家主沒多久,哪裡能忍受得了自己的弟弟,在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生活,還跟一個社會地位平平,手上也無甚正經事的beta為伍!
哪知道傅容池不放手,可恨的拉著弟弟墮落的beta也不放手。
傅立城給他大把大把的鈔票他都不要,只要他的弟弟!
傅立城把傅容池綁回了家,段緒風就在身後追隨到了傅立城的家。
傅立城把傅容池軟禁了起來,不准兩人見面。
他為了解氣,甚至找人毒打了段緒風一頓。
段緒風自知理虧,他沒有對傅立城的人還手。 段緒風早年在下地的時候,有些隱疾,後來已經很少發作了。
但因為這次毒打,竟然又開始咳嗽氣喘,犯了隱疾。
後來,除了那個在段緒風臨死前,替他傳話的那個小弟,沒有人知道,段緒風那段時間,都是以怎樣的心情在度過那堪稱短暫的分分秒秒。
傅容池覺得,他欠段緒風的真的太多了,他根本沒辦法還給他。
在知道了段緒風的死訊之後,傅容池以為自己會大哭,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沉默地抱著那把被段緒風修好的吉他,安靜地靠在牆角很久很久。
他兩天沒吃飯沒喝水,在撥動吉他,彈出一個音節時,才失聲痛哭,但哭了會兒,他又開始發笑。 傅立城心裡發毛,派人看他。
果然,沒多久時間,傅容池就用各種方法折騰著殉情。
他死了好幾次都沒死成,傅立城把他看得死緊死緊。
傅容池失心瘋了一段時間,治好後,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不再講話。
傅立城不論怎樣逼他,都毫無收效。 眼看著傅容池意志消沉,形銷骨立,傅立城能用的方法都已用盡,他知道他對傅容池已經沒轍了,只好答應放他出去。
傅容池出去以後,就縮在段緒風最終投湖的地方長久地駐紮,不再離開湖畔半步。
直到傅風寧娶媳婦的時候,他才打破了這個習慣,開始往外走。
所有人都以為啊,是傅容池想開了。
只有傅容池自己知道,他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的期待了。
他決定走了,去見他不被世俗承認的beta愛人,去和他長久地廝守了。
他回了傅立城的家好幾次,幾十年前他住過的臥室天天有人打掃,還是從前的樣子。 他看著古式建築特有的高高的房梁,知道段緒風給他的一封信就藏在那兒呢,那是他們兩個之間的小秘密。
可是他幾次想要派人上去取,都在中途偃旗息鼓。
他近鄉情怯。
他渴望看見信裡的內容,又害怕。
這一次,他終於鼓了勇氣。 他找了一個有些身手的alpha家丁,爬上去給他取下來的。
他沒有立即打開,只把信件捧在自己的心口處。
他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傅立城所謂的“他們的家”,抵達了澄澈蔚藍的湖畔。
他決定抱著吉他,還有愛人的信件,走進湖水裡長眠。
可是啊,這次他又沒能如願。
因為信箋裡寫著——
「容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很想我,對不對?”
傅容池的眼淚直接掉下來了,他喃喃自語:「對,對……段緒風,我很想你,很想很想,這麼多年,每一天都很想,你來接我,好不好?我其實挺怕水的 ,你當初不怕麼?”
傅容池繼續往下看,信裡又寫著:“過了多久了?十年?二十年?我想我的容池應該是遵守約定的吧,對不對?”
傅容池一邊擦眼睛,一邊說:“一直有遵守約定,我一直都很聽你的話,你知道的。”
他繼續往下看,直到看見——
「不要急著來見我,我一點都不想你。容池,是不是又要說我不愛你了?我愛你,只是啊,我天天都在看著你呢,我一直在,一直在 。你的琴音是我,周身的風是我,春天的雨是我,冬天的雪是我,我一直在呢。”
傅容池笑著揉眼睛,他看見了最後一句話——
「所以,請不要急著見我,多帶我看看人間,好麼?我還想再做幾天你頭頂的白雲,腳下的落葉,請帶著我一起多看幾眼美麗的人間,我 會耐心等你,永遠永遠。”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