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南並非是個有大男子主義的人,他尊重女性,在發現避孕套,以為林瑾瑜談了女朋友時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於有了“準兒媳”,而是告訴林瑾瑜,不論和他喜歡的女孩是誰,假如要發生關系,他必須要真的取得了人家的同意。
然而盡管如此,盡管林懷南在主觀上並未想引導什麽,但由於師生間心理上的上下級關系,在甚至當事人雙方都不能感知到的潛意識裡,林懷南對配偶的單方面影響一直無形存在。
如果林瑾瑜在他的成長歷程裡有就自己的家庭模式做過思考,他會發現,雖然他父母之間溫馨、和睦、大體上是平等的,但每逢重大決策,話事的那個人總是爸爸。
那並非由於強權或壓迫,而是出自於不可消弭的師生慣性,林媽媽從心裡認為林懷南比她博學、廣知,有更卓越的思維與決斷能力。
林懷南對她說過,林瑾瑜,他們的兒子選了一條路,就要自己走。
他在二十歲的時候明白作為眾多人眼裡不正常的人,走出社會,他要和他的伴侶面對什麽,面對這些時,他以為永不放棄的伴侶又是否真的始終如一,好過三、四十歲時明白。
林媽媽明白道理如此,但她是一個媽媽。
有多少次,她忍不住千裡迢迢去到林瑾瑜學校,卻不敢大大方方出現在自己親生兒子面前。她知道林瑾瑜從心裡是有那麽些恨她的,恨他們。無論丈夫的想法在道理上有多說得通、多有少年人所尚不具備的遠見性,在最初的信服過後,她開始被思念與悔恨所折磨。
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思念,也許比林瑾瑜與張信禮彼此間的思念更加厚重。
林懷南總安慰她,雖然兒子沒有回家,可他在學校很好,他不是覺得和張信禮在一起無論怎麽都會開心快樂嗎?孩子自己做了選擇,他們不要去打擾,看著就是了,有一天吃夠了苦頭,他才會回來。
林媽媽就這麽等著,等來的不是羽翼還未豐滿,在過渡期由於失去家庭幫襯而回家的兒子,等來的是林瑾瑜的杳無音訊。
她終於徹底失去了她的兒子,可笑的是,她甚至不知道是在哪一個具體的瞬間失去的。
“您好,給我一些地西泮。”
樹影婆娑,銀行門口那片沒有綠化,從林瑾瑜這邊望去能清楚看見林媽媽,從林媽媽的方向望向對面卻只能看見一片灰黑色的樹影。林媽媽走進不遠處的藥店,從包包裡拿出處方,說了藥品名。
店裡開了空調,十分涼爽,透明的玻璃自動門把炎炎暑氣連帶著大部分聲音都隔絕在外,燥熱的夏天使得大部分人似乎都失去了大聲聊天的興趣,玻璃門裡是那麽寂靜,賣藥的店員與顧客進行過必要的交流後各自無聲地履行自己的職責。
林瑾瑜離開家的那天,媽媽的世界好像也這麽寂靜。
不知道是不是藥的作用……應該不是,安眠藥沒有織造人夢境的效用。自從林瑾瑜走後,林媽媽夢見他小時候的事情,夢見他出生時,自己看見他的第一眼。
並不好看,被羊水泡久了的皮膚皺巴巴的,手也小、腳也小,像沒毛的猴子。當時她想:兒子可真醜啊。
生了孩子,身材會走樣,皮膚也會松弛,明明自己這麽漂亮,他長大後要是帥一些就好了,不然也太劃不來了。
林瑾瑜長大了,很帥,姐妹們總是誇他是她們小孩裡最好看的一個,可是……卻原來是她不能理解的樣子。
藥還沒配過來,林媽媽也不知是怎麽了,忽然就想起了這些,今天真奇怪,雖然她每天都會在咖啡店裡坐會兒,可一般半小時前就會離開,現在又突然在外面想這些。
她看向窗外,想放空會兒,把莫須有的雜念從腦海裡清除出去,卻忽地風吹葉動——明媚的陽光裡,透明玻璃門的角落有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是個年輕的男人,但看起來無疑比媽媽記憶裡更成熟了些。那人眉眼俊逸,明明戴著長輩眼裡會顯得人“娘裡娘氣”的耳釘,卻一點不會讓人覺得是個“典型的”同性戀,那張臉和林媽媽在久遠的過去所小小期盼過的“小帥哥”兒子幾乎一模一樣,但她知道,那軀殼的內裡原來與她的期盼截然相反。
林瑾瑜沒有敢進去——事實上盡管隔著數米的距離站在門外,他仍是那樣緊張、忐忑、無措得不知該說什麽好。
媽媽的臉是那樣清晰,還是那麽漂亮,但林瑾瑜仍能看見那些粉底也擋不住的、歲月的痕跡與媽媽眼神中的疲倦。
一秒也像一個世紀,在林媽媽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林瑾瑜囁嚅著,輕輕吐出了兩年沒有再喊過一次的稱呼。
他說:“……媽媽。”
與那個瘦瘦的、皺巴巴的小孩子初次見面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在那聲微弱、很不自信的呼喚裡,媽媽忽然記起,那時候自己想的明明是:好看當然好,可就算林瑾瑜一點也不帥,長大了還是這樣瘦瘦的小猴子樣子……
她也還是很愛他。
第398章 愛你這件事
張信禮怎麽也沒想到,林瑾瑜會主動要求過去。
也許得虧了坐在咖啡館裡的是他媽媽而不是爸爸,如果是林懷南一本正經坐在那裡,他相信,林瑾瑜絕不會過去。
一扇普普通通的玻璃門分隔開一對母子,那聲久違的“媽媽”輕得就像陣拂面的微風,卻又重得像壓頂的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