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一半,他忽然閉嘴了。
人就是容易得意忘形,大概是最近日子太平靜,他危機意識變弱了,有剛好聊到這個話題,張信禮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剛剛那番話堪稱把所有的“違禁詞”說了個遍。
比如“吃藥”、“自殺”、“爸”、“醫院”等等……簡直遍地踩雷。
而且,詳細回憶極端負面的過往發作情景也有可能突然把患者拉回過去某瞬間的負面狀態裡,為保險計,醫生曾提醒過發作期內患者自己也無法自製,作為家人不要責怪他,最好也不要跟林瑾瑜本人提他因為情緒消極而做出的過分舉動,無須帶他回顧負面的過往,教他往光明的前方看就可以了。
剛還閑散舒適的晚飯氛圍一下消散得無影無蹤,張信禮隻覺得心都懸了起來,他拿著筷子的手頓在半空,整個人凝固住了,像在等待什麽判決。
林瑾瑜也頓了一瞬,但僅僅是一瞬,一瞬之後他就恢復了動作,麻溜夾了塊雞肉進自己嘴裡,神色如常地道:“哦,是嗎,”他邊嚼邊說:“可能是大腦強迫性遺忘吧,很多細節我不記得了。”
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張信禮寧願是真的,遺忘是人的一種自愈能力,抑鬱症患者有時卻會失去。如果林瑾瑜反覆咀嚼過往不開心的記憶,那說明他並未好轉,仍像在高空走鋼絲,不知道哪天就會掉下去。
“……是嗎,”張信禮稍微放松了一點點,盡量鎮靜地接著吃飯:“挺好的,有些事沒必要記得。”
“哈哈,確實,”林瑾瑜把碗端了起來,開始大口快速扒飯:“不過也不能全忘了,”他說:“你對我的好我可得記著。”
他吃得比剛才快了,看起來很有胃口的樣子,神色也沒什麽異常,但也許是過去的教訓太慘痛,張信禮總覺得心裡忐忑。
“瑾瑜,”他說:“剛剛……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林瑾瑜仍只是吃飯:“你陳述事實而已。我現在其實……對醫院沒什麽感覺了,照顧你那會兒天天睡在醫院裡聞消毒水味,走廊那凳子真不是人睡的,看見有空著的白床單比看見我媽還親切。”
可能算歪打正著,天天跑醫院照顧張信禮這事某種程度上充當了脫敏療法,林瑾瑜當時雖然身處在自己排斥的環境裡,可根本沒心思去在意那個,那時,照顧張信禮成為了唯一的最高目標,以至於他忽略了其它所有事。
“真的?”張信禮松了口氣:“你這段時間……感覺還好嗎?”
之前沒複合的時候他不好,也不敢過問,只是在心裡默默擔憂,現在終於可以問了:“我記得你不能喝酒,可……”
可無論是拉龍迎新的聚餐上,還是跟林燁的飯局上,或者生日那天,林瑾瑜似乎都並不忌口。
“我?”林瑾瑜仍在吃飯,他從剛開始好像忽然專注於吃飯這事了一般:“挺好的,我們24小時待在一起,你應該有感覺。喝酒是因為藥量減了,正常喝不酗酒就不礙事,還可以增強社會感。”
他近一年的生活都很充實,上半年忙學業,下半年忙跟前男友拉扯,最近忙談戀愛,生活得很愜意,雖然也不是每分每秒都開心,可都在情緒波動的正常范疇,沒什麽低落得感覺全世界昏天黑地日月無光的時候。
太好了……張信禮心說。他問:“下次複診是什麽時候?”
他很關心這個,算算他到林瑾瑜身邊也大半年了,可一直沒見林瑾瑜去複診過,一般來說三個月就應該回去複診了吧?
林瑾瑜眼睛盯著桌子上裝在快餐盒裡的菜,嘴裡塞著東西,語速挺快地說:“越嚴重,複診的間隔時間就越短,上次醫生說半年後去。”
半年後……也就是說,正好最近就該去了。
“那,”張信禮思考了一番,說:“哪天抽個時間一起去吧。”
“嗯。”林瑾瑜竟然答應得毫不含糊,不過隨後,他又馬上說:“現在吃飯吧,不要說了。”
張信禮開始繼續吃飯,吃了一會兒,又說:“如果你感覺不好,一定要告訴我。我們已經重新開始了,這次要坦誠相待。”
這已經不知是他第幾次說這句話了,幾十次,或者幾百次。
林瑾瑜風卷殘雲般吃著,他嘴裡塞滿了食物,但仍伸筷子在桌上夾,吃相頗有點電影《白鹿原》裡黑娃吃語嬉\掙!)裡面那風范,看起來吃得很香。
這次林瑾瑜沒回答。他大概吃太急噎著了,於是忽然放下筷子,不吃了,撐在桌上不動,好像在緩。
張信禮也不動了,看著他。
大概八九秒後,林瑾瑜忽然猛地起身,衝到衛生間,掀開馬桶蓋就開始猛吐剛剛吃進去的飯菜。
張信禮快步跟在他身後,一路跟到衛生間門口,但沒出聲,只是站在門口,安靜地等待。
也不知道林瑾瑜這番吐的到底是嘴裡的還是胃裡的,看起來只是把嘴裡含著的跟喉嚨裡的反出來吐了。吐完,他邊用胳膊擦嘴,邊按下了衝水鍵。
粘稠的口水混著亂七八糟的穢物被清水衝下,林瑾瑜走到洗臉池前,雙手撐在台子邊緣,低頭沉重呼吸著,壓下因為吐東西產生的惡心感。張信禮往裡走了幾步,喊他道:“瑾瑜。”
“別過來,”林瑾瑜仍低著頭,抬手示意他在原地就好:“……我沒事,”他說:“緩一會兒……一會兒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