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回來了是該來打個招呼,”林懷南轉過頭去看病床上的林爺爺,他注視父親注視了許久,忽地歎了口氣:“要是……那個不聽話的有你一半心就好了……作孽,都說子女是父母前世欠的債。”
數步遠的房間角落小門裡,林瑾瑜僵硬地貼著門,和一大堆尿壺便盆之類的護理器械擠在一塊,隔著小開窗都沒有的一塊門板,聽著他爸近在咫尺,又好似遠在天邊的聲音。
這裡不是簡陋的出租屋,特意使用了吸音材料的牆壁隔音效果很好,林懷南的聲音經過重重削弱,已變得模糊,好像劣質廣播裡傳出來的那種帶喳喳雜音的人聲,林瑾瑜整個人卻好似被這聲音拴住了手腳,竟僵硬到無法動彈。
原來現在他在他爸嘴裡都沒名字了,大概嫌他搞同性戀太丟臉,連提起都覺得厭惡吧,林瑾瑜想:現在我只是個代號叫“那個不聽話”的丟人玩樣、孽子,合該滾蛋的貨。
那聲重重的、煩躁的歎息也許是後悔生了他。
門外林懷南關心了侄子幾句,問他什麽時候來的,小堂哥道:“剛到,沒……沒多久。”
“工作上都還好吧?”
“還行,慢慢也穩定下來了,”小堂哥道:“各方面都挺好。”
“那你……”林懷南似乎想詢問些什麽,但又有些羞於啟齒:“那你最近……有消息嗎?”
他說得模棱兩可,並未直言什麽消息,好似在打啞謎,但小堂哥臉上並無疑惑神色:“……一點點,小叔你別著急,我一直……不大有空,合適了再說。”
小堂哥最近不像很忙的樣子,林瑾瑜隻覺無數窸窣的交談聲如奔馬一般經由雙耳湧入腦海,然後又迅速淡去,不留任何痕跡,他試圖記住並且理解那些聲音的意思,但好像無論怎樣都做不到。
林瑾瑜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被緊張與某種沉重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牢牢包裹住了,無論他怎麽努力都無法集中注意力去處理聽到的任何聲音。
這是一個不太好的信號。
“那你覺得合適了告訴我一聲,”林瑾瑜再次聽見了長長的歎息聲:“別忘了。”
“知道,您也注意身體,小瑜他……挺好的。”
“不用安慰我,”林懷南說:“你不知道,前幾周……”他沒把話說完,只是又歎了口氣:“算了,不知真假,不知道的好,你明白我,對麽?”
小堂哥點頭:“理解,我也沒法理解……那個,但您別太擔心。”
又是理解又是沒法理解的,不知道在說什麽,小堂哥在張信禮、林瑾瑜那兒時看這個神色複雜,看那個不敢相信的,這時對著林懷南卻道:“出門在外,肯定沒回家舒適,沒大事,他狀態不錯……咱們操心也沒用,只能能勸就勸,不能勸也沒辦法。”
“但願沒事。”
……
林瑾瑜隻覺得耳邊嘈雜,林懷南在這裡待了有段時間,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裡,他一直這樣僵直站立著,一動不動,仿佛斷線的木偶。
小堂哥送走小叔,折返回探視口,拉開門——
“小……”他想告訴堂弟他爸已經走了,叫他出來,結果門剛打開,小堂哥隻來得及說出這一個字,便感到一股巨力直衝胸口。
林瑾瑜宛如頭受驚的瘋牛,順著打開的門縫直衝出去,推開小堂哥,不出聲也不看他,穿著一次性的那消毒服就往外衝。
剛還是斷線木偶,這會兒又變牛了,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也不是這麽個脫法,小堂哥嚇一跳,忙往前追,邊追邊道:“你上哪兒去?!”
林瑾瑜不回答,醫生過來攔他們,說在廊道換好衣服,把醫療垃圾丟到黃色垃圾桶裡才能出去,他便一聲不吭脫了衣服,外套也沒拿,就悶頭往外走,好像急不可耐想逃離這個地方。
小堂哥拿了他外套,一路從六樓追到一樓,又追出醫院大門口,惱道:“說句話!你到底幾個意思?”
林瑾瑜看起來十分煩躁:“沒意思!我回家!”
他說的家是指目前跟張信禮一起住的地方,小堂哥道:“你好歹把東西拿了啊,這麽急幹什麽。”
林瑾瑜視線不停亂掃,一下看他一下又沒看,那股焦躁就寫在他臉上:“……你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怎麽突然就要一個人待會兒了……小堂哥不知道他怎麽了,以為就是見了他爸心裡有點小煩,道:“行了,我送你回去。”
晚高峰還沒過,這時候公交地鐵都擠死人,林瑾瑜煩躁半晌,上了車。
家裡空無一人,張信禮上班去了,這時小堂哥對堂弟的狀態還沒有清晰的概念,林瑾瑜進了屋,在沙發上呆坐了一會兒,也不吃東西也不喝水,更不說話,小堂哥一開始以為他就是簡單的一個人靜靜,結果足足一個小時過去了,林瑾瑜還是那個姿勢,動都沒動彈過。
合租的大叔跟情侶回來了,跟他打招呼,他看了眼他們,又把頭扭了回去,不做聲。
其他人莫名其妙,覺得林瑾瑜很怪,但沒說什麽,各自回房間了。
小堂哥給他倒了杯水,問他這麽晚了還不吃飯打算啥時候吃,林瑾瑜還是沒反應,小堂哥終於感到不對勁了:“小瑜?”他以為林瑾瑜是累了,道:“你休息好了沒?”
林瑾瑜眼睛動了動,靜了三秒,突然朝他很大聲地道:“別跟我說話行嗎?我說了一個人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