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內的衛生間暫時停用,傍晚時分,時尋去了趟病區的公共衛生間。
回來的時候,小姑娘居然不在了。
女孩的父母告訴他,是柏醫生帶她出去散心了。
時尋一驚。
糟了!這哪是出去散心,這分明是要說教啊。
柏沉故現在這個性子,萬一什麽內情都不了解,還不得三兩句說哭人家。
時尋表面鎮定,詢問夫妻倆道:“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
循著女孩父母指的方向,時尋焦急地跟過去,卻根本走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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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部後樓的花園裡,昏沉的暮色籠罩在柏沉故和女孩身上。
女孩別著頭冷言道:“上午無意傷到你是我的錯,但你別想借此勸我接受移植,移植還不如去死。”
柏沉故沒有回應那句話,轉而問她:“這樣走下來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女孩有些意外,氣焰都落下了一截:“沒有。”
柏沉故輕笑一聲:“如果你在你住的那層裡逛一圈,你就會發現很多人連下床都做不到,作為主治醫生的我還沒說話,你怎麽張口閉口就要赴死?”
傍晚的涼風吹拂而過,帶走女孩身上為數不多的熱意。
她低聲道:“你們之前討論病情的時候我都聽見了,我這種情況,不移植就只能等死。”
柏沉故雙手交疊,沉靜地問道:“等死?你親耳聽到我這麽說的?”
“……”女孩被迫實說,“沒。”
時尋終於發現了兩人的蹤跡,但他擔心的情況似乎沒有發生。
柏沉故揚手往樓前一指,對女孩說:“聽得到哭聲嗎?”
女孩點頭。
“燒傷科有個小姑娘在火災中嚴重燒傷,苦撐了半個月,就剛剛,她去了,你聽到的,是她母親的哭聲。”
女孩抬起眼,眼底在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逐漸充滿震驚。
但那種情緒很快從女孩身上退散而去:“但至少那個母親活著,再過段時日,一切都會好的。”
柏沉故語重心長地說道:“小蝶,生死不是衡量一切的標準。要知道,守在原地的人才最痛苦。”
他又看向女孩:“其實你不是不能接受移植,只是不能接受這肝髒來自於你失散多年的母親,對嗎?”
女孩低眸:“是,我不想欠她。”
柏沉故搖頭:“這不是真心話。”
女孩一慌,連忙駁斥道:“這就是我的真心話!”
“那你伸手。”
女孩照做著伸出左手:“伸了又能怎——”
“另一隻。”
女孩的話音戛然而止。
“是不想伸出來,還是不想讓我看見你手裡的金屬珠花?”
“我看過一張你們的全家福,照片上你媽媽胸前的珠花和今早劃到我的那枚幾乎一模一樣。”柏沉故沒給她繼續躲閃的機會,“小蝶,你其實也很愛她們,對嗎?”
女孩倔強地抿住嘴唇:“你憑什麽這麽說?”
柏沉故說:“因為如果你想知道一個人的真實想法,不該看她嘴上說什麽,而要看她做了什麽。”
時尋倒吸一口氣。
那句熟悉的言語傳來,喚起一段幾乎被他遺忘的記憶。
那是高中的一堂體育課,時尋正沿著甬路散步,突然有人從他身邊跑過去,猛地朝他推了一把。
時尋瞬失重心,結實地摔進了枝葉叢生的灌木叢裡。
他壓倒了半片枝葉,其中一根堅硬的枝乾強硬地穿破了他的皮膚。
鑽心的疼痛從右臂處傳來,血液湧出的知覺明顯。
時尋試圖撐起身,卻失敗了。
推他的人自己倒在地上,裝模作樣地痛苦大叫。
附近的幾個同學靠近過來,都圍到了另一個人身邊:“鄭路,怎麽了?”
鄭路一臉委屈地指著還倒在灌木叢裡的時尋:“我就是隨便說了兩句,他就對我動手,自己還沒站穩栽倒了。”
說著,他還故意把身上不知道哪來的傷口袒露給其他人看。
“他這不是活該嗎?”
“鄭路,快起來。”
“不用怕他,我們先帶你去醫務室。”
時尋緊咬牙關,懶得對這幾個眼瞎的人解釋,也生怕自己一張嘴就會疼得出聲。
而母親警告過他,不能喊疼。
一片嘈雜中,一股堅實的力道托著他離開灌木叢。
淡淡的香氣抵擋著身上的血氣味,時尋費力地掀起眼皮,竟看見了柏沉故。
柏沉故半抱著他,怒視周圍道:“誰推的?”
矮灌木裡被壓過的枝節還在吱咯作響,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出聲。
“我問,是誰推的!”
柏沉故再度發問,克制著慍怒的聲線裡充滿威壓。
幾人中終於有人開了口:“他自己推了鄭路才倒進去的,凶什麽凶,高三的就了不起嗎?”
柏沉故的語氣強硬,不留半分余地:“眼瞎就去捐了!剛才那種姿勢可能是自己跌進去的嗎?”
那人看了眼手邊攙扶的鄭路。
柏沉故伸出手,輕拉了一下時尋褶皺的校服。
時尋額角的青筋乍起,積蓄的血漬從藍色的校服邊緣陰出。
那人又道:“你嗆我幹什麽?就算鄭路不小心推了時尋一下能怎麽樣?是時尋先動的手,時尋三天兩頭打架,流這點血有什麽好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