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洄聽著電話裡母親的聲音,沒有打斷,哪怕他心裡認為生日禮物由他人準備是很無禮的事。
他知道母親不信任自己,沒多少人信任自己。
就連他喜歡的陳媽,都不能百分百相信他說的“我真的吃過藥了”,還是會報以懷疑的態度,再問一次。
“對了,五點鍾我的髮型師會到家裡去給你理發,你現在頭髮太長了,不像樣子,剪了清爽些。”
“好的。”蘇洄平靜道。
躁狂的興奮中和著家人給予的沮喪,蘇洄從花園,踱步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是他每每逃避的必經之路,像喪家犬鑽離門洞的過程。
推開玻璃移門之前,他就看到了那套掛在白色立式衣架的衣服,白襯衣和黑色長褲,配了一雙昂貴皮鞋。
他赤足站在衣架前,遵照母親的要求將衣服一件件換上。
門外的傭人不停地敲著門,說髮型師來了,請他出去。蘇洄有些煩躁,扣扣子的手使了些力氣,最終扯斷了胸前第二顆紐扣。
蘇洄還是這樣出去了。
面對髮型師,他友好地笑著,任由對方擺弄他的臉和頭髮,像櫥窗裡的人形模特。所有的誇獎都顯得沒有靈魂,蘇洄隻想快點結束。
剛剪完,陳媽走了過來,她手裡拿著蘇洄的藥品,用稍大的聲音抵抗著吹風機的噪聲,“小少爺,小姐讓我數藥片的量,我看好像和上午一樣,你是不是忘了吃了……”
蘇洄的記憶與正常人不同,他時常會因為病情,像跳幀一樣丟失一些生活片段,所以家裡每一個人都對他的話持懷疑態度。
但他很固執地說吃過,陳媽有些尷尬,只能重複說藥片數量沒變,說他媽媽一再囑咐,平時吃藥可以錯可以少,今天絕不可以。
不吃藥蘇洄好似就出不了門,他正好不想去,也不想對陳媽發脾氣,於是孩子似的走進花園,四處尋找澆水壺,打算照顧自己的花花草草。
但陳媽卻誤解了,以為他又要找繩子,嚇得立刻給季亞楠打電話。
母親很快改變主意,在去酒店前先回了家,強迫蘇洄吃下了那兩片藥,當著來不及逃走的髮型師面前,用一些難堪但有效的方式。
坐在車的後座,蘇洄側著頭,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的車流,腦子裡冒出打開車門跳出去的念頭,但他打不開。
“你拿了禮物吧?那是我托朋友從名匠手裡花大價錢買來的浮龍硯,聽說還是過去的貢品,你外公應該能瞧得上。他喜歡寫書法,也用得著。”
蘇洄沒回頭,想到那個沉重的禮盒,又想到自己過去手工做的禮物,花了整整一個月,外公倒也沒有直接說不喜歡,這不符合他的教養。但蘇洄看得出來,他直接放到了櫃子裡,連帶著包裝一起,並沒有拿出來展示過。
相比起一方價值連城的硯台,他做的東西的確廉價。
下車時,蘇洄明顯感覺頭暈。他站在原地緩了緩,再走到酒店電梯的時候,被母親輕聲責備。
“都在等你,動作快一點。”
“媽,我不太舒服。”蘇洄走到她身邊。
“哪裡不舒服?”季亞楠關心地看向他,卻發現蘇洄的領口敞著,“衣服怎麽不好好穿呀。”
她上手去整理,才發現紐扣都不見,有些不高興,“扣子呢?”
一股生理性的反胃湧上來,蘇洄忍住,“我有點……想吐。”
“你真是不聽話,穿件衣服都能把扣子拽掉。”季亞楠隻好將他背後的衣擺往下拽了拽,領口這才上去些。
電梯到了,她抓住蘇洄的手,“一會兒喝點茶壓一下吧,是不是又偷偷吃什麽不該吃的了?我都說了無數次了,在外面的時候不許亂吃東西……”
迎面她們瞧見客人,正在走廊打電話,見到季亞楠笑著打了招呼,她便收了聲,露出笑容,也停止了對蘇洄的囑咐。
她們定了最大的包間,兩個套房的面積,裡面各項娛樂一應俱全。
吃飯的圓桌中心擺著一盆紫色蝴蝶蘭,已經有一些賓客入座。季亞楠一進去,裡頭的熟人便笑著快步走來,同他們母子二人說話。
一個不太熟的阿姨朝蘇洄走來,很親昵地擁住他。她身上名貴的濃香水刺激到蘇洄的呼吸道,紫羅蘭與鳶尾,濃鬱的脂粉氣竄湧。
好想吐。
蘇洄忍耐著不適,被季亞楠領到外公身邊坐下,如同提交作業般將硯台給了他。
假手他人的羞恥感令蘇洄如坐針氈。
周遭那些個和外公有交情的老熟人一一傳看了那硯台,各個對蘇洄露出大拇指,極盡誇讚。蘇洄沒接茬,垂眼坐著。
“小洄還有兩年就畢業了吧,到時候是打算去央行還是……”
蘇洄說還沒有想,季泰履笑了笑,“他小孩子心性,不成氣候,比不上你家孫子,這麽快就乾出了一番事業,年少有為。”
幾人開始了相互的吹捧,場面再熟悉不過。暈眩的反應增加,他用手撐著座椅,喝了好幾口茶都沒能壓下去反胃與惡心,明明沒吃什麽,卻很想吐。
不遠處,外婆從一旁那些太太們的談天中脫身,朝蘇洄走來,溫柔地把蘇洄攬到懷裡,“我們小洄怎麽又瘦了?多吃一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