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棒,滾水,晾衣架子。
莫說他當時隻八九歲年紀記不太清,他倒也想記不太清,可傷疤留下來,在一進門和那牆邊的幽幽目光相撞時。
就開始,隱隱發痛。
原來那男人還活在人世,原來還沒有被挫骨揚灰。
楊聲褪去黏著皮膚的濕衣服,換上陸老板過長的毛線外套;鞋子也進水濕透了,他踢踏地脫掉,就赤腳小心翼翼地挪到門前。
咳嗽聲停止了,門內的兩個男人壓抑著嗓音。
“我後悔做你這筆生意了。”陸老板冷冷地說。
“別在那兒裝正人君子了,老宵,你以為你手裡有多乾淨?”那男人啞聲笑著,猶如嗚咽的風箱。
“但我不會欺負小孩子。”陸老板說,“剛剛你兒子那眼神,是真的想掐死你啊。我跟他也接觸了一個多星期,還沒見他那麽憤怒失態過。”
“一定是你,做過什麽吧。”
“咳咳咳。”男人又開始了咳嗽,“不過就是,在家的時候多喝點兒酒,隨手打過他兩巴掌。”
“啪”的聲音傳來,楊聲下意識地按住門把手,陸老板嗓音低沉:“是這樣一巴掌嗎?”
“好,好,你個龜孫子敢動老子,有本事你就在這兒打死我,看你到時候還拿不拿得到錢!”男人掙扎著嘶吼,卻立馬噤了聲,咿咿呀呀說不出話來。
陸老板說:“那我就把你的屍體拖到警察局,告訴那些警察同志,我是正當防衛過度,失手殺人。反正你個在逃死刑犯,是生是死,哪個在乎?”
楊聲擰開了門,陸老板正理著衣袖往他這邊瞧。
“喲,還挺合身。”陸老板笑笑,隨即皺了眉,“怎麽光著腳?”
楊聲不回答他,徑自走到床邊緣,居高臨下地望著那猶如老狗喘息的男人。
“告訴我,你跟我媽離婚後,到底去幹了什麽?”楊聲問男人。
陸老板在一旁幽幽道:“賭博,搶劫,販毒,上公安局的懸賞令。”
男人抓著被褥的手青筋暴起,楊聲轉過臉,問陸老板:“那麽你又是為什麽要帶我來見他?”
“為了幫他了卻臨終前的最後心願。”陸老板想了想,卻也歎氣著沒隱瞞,“然後他承諾讓我把他送到縣公安局,領取他的那份懸賞。”
“本來他說你不會記得他的,就讓我帶你來看他一眼就夠了,誰知道……”
誰知道自己在看向他的第一眼,就如同夢魘上身,不要命地撲上去,使出渾身的氣力。
想要置他於死地。
而後陸老板喚道:“楊聲!”
楊聲噩夢初醒,奪門而逃。
又被陸老板從雨地裡撈回來,到眼下這個局面。
“你現在叫楊聲?”男人忽然插話問道。
楊聲沒看他,“你都不知道我現在叫什麽,你又是怎麽讓陸老板找著我的?”
“哦,這個我解釋下,你爸,哦不是,他給了一張你的近照,我就在你學校門口擺攤守了兩天,可算把你給守著了。”
“原來那杯奶茶不是搞活動送的。”楊聲咧咧嘴。
“抱歉,我也就會那麽一點兒騙小孩子的招數。”陸老板頷首,神情竟有些愧疚。
弄得楊聲也不好說“早知道就不接那杯奶茶了”。
而他這不冷不熱的態度,自然也讓那床榻上的人感到尷尬。
好一陣了,楊聲才聽見那男人遮遮掩掩地說:“跟你媽媽姓,也挺好的。”
便是再無語,陸老板探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說:“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男人翻了個身,楊聲瞥過去時,他面朝著牆壁。
“一路順風。”男人說。
楊聲以為,這句話是他的幻聽。
但實際上他耳朵靈得很,隔著門板什麽都能偷聽了去。
陸老板的車就是一簡陋的有個傘蓬的小電驢。
雨下得不大,但老板還是細心地給楊聲套上了件藍色雨衣。
“上來吧,你家是在哪個方向?”陸老板問。
楊聲懨懨地報了小區的名字,抬腿跨上小電驢。
“回去後洗澡洗頭髮,換身厚實的衣服,畢竟現在入冬,生病了可不好。”老板發動小電驢,絮絮叮囑道。
“我不會生病的。”楊聲說,很不給面子。
車輪碾出水道的痕跡,沙沙地將風聲甩在而後。
“老板,你什麽時候……送他走?”被風雨灌了滿鼻腔的泥土味,楊聲猶猶豫豫地問出來最至關重要的問題。
“或許明天,或許後天。”陸老板回答說,“他那身子,拖不了太久。”
“能拿到多少錢啊?”楊聲忽然笑了笑。
“幾十萬吧,太少了我也不會接這活。”陸老板耿直道,“不過我現在是有點兒後悔了。”
“後悔啥啊,幾十萬呢!”楊聲說,語調裡雜了些玩笑調侃。
“感覺我像是利用你這小孩兒賺的黑心錢。”陸老板說,不爽地“嘖”了一聲。
“我快十三歲了,不是小孩子。”楊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