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穎說著扯了扯嘴角,輕聲說:“下午我來的時候,還看見你爸躲在廚房裡偷偷抹眼淚。”
周青柏微微一愣。
“什麽?”周青柏忍不住問。
不是他不相信梁穎,實在是周建國和這個行為看起來太不搭調了,他信奉男孩子流血流汗不流淚的“鋼鐵教育方針”,一輩子遇上再大的事兒也沒低過頭,周青柏活了三十年,從來沒見他哭過。
“是真的。”梁穎眉眼溫柔,她捏了捏周青柏的手,輕輕歎了口氣:“我去問他怎麽了,他不說,只是突然問我,說是不是他的錯。”
梁穎的聲音又輕又軟,在這個安靜的夜裡仿佛帶著某種令人寧靜的魔力。
“他問我,是不是因為你小的時候,他忙著工作,跟你待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所以才讓你變得喜歡男人。”梁穎說:“我說不是,但他說網上就是這麽說的。”
“……媽。”周青柏忍不住輕聲打斷她。
梁穎貼心地停了下來,沒有繼續再說。
周青柏說不清自己現在心裡是什麽感覺——他似乎覺得痛苦,但這種痛苦又不尖銳,仿佛糅合了委屈,愧疚還有許多他數不清也分辨不明的東西,這些東西亂七八糟揉成一團,最後形成一個複雜的集合體,沉甸甸地墜在他心裡,墜得他想哭。
在這一刻之前,周青柏這輩子從來沒想象過周建國有一天會說出這樣的話。在他心裡,這個父親一直是鋼鐵脊梁,冷硬得像一塊永不動搖的磐石,仿佛刀斧劈砍上去都不會留下痕跡。
他沒想到周建國有朝一日也會懷疑自己,會試圖把他的“錯誤”歸咎到自己身上。
“……不是。”周青柏艱難地開口道:“這是天生的,跟他有什麽關系。”
“他不懂這個。”梁穎笑了笑,小聲說:“他就是覺得,或許是他缺失了你的一部分童年,所以你才會轉移注意力到別的男人身上。”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毫無科學根據,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一項研究能證明同性戀的“產生”跟環境有必然聯系。
周青柏本來應該善意地嘲笑兩句周建國的“老古董”,但他張了張口,非但沒說出什麽,甚至連嗓子都哽住了。
他曾經猜想過很多次自己出櫃時的場面——他猜到了周建國會暴跳如雷,會雷霆大怒,也猜測周建國會對他失望、痛恨、避之不及,覺得他丟了自己的臉。但他無論如何也沒猜到,周建國會把這個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周建國的思維還停留在四十年前,他的觀念固執又無法打破,即不明白什麽是“自然規律”,也依舊覺得這是“不正常的”。他唯一知道的,似乎只是這絕不是周青柏一個人的“錯誤”。
“對不起,媽媽。”周青柏垂著頭,小聲說:“我……”
“不用道歉,寶貝。”梁穎往他身邊挪了挪,把周青柏摟進懷裡,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道:“他是你爸爸,他合該對你負責。”
“但這不是他的錯。”周青柏頓了頓,又說道:“這也不是我的錯——我只是喜歡一個人而已。”
“我知道。”梁穎笑了笑,說到:“我不是你爸爸那種老古板。”
梁穎拍了拍周青柏的胳膊,輕聲說:“但青柏,我也不讚同這件事。”
“媽……”周青柏小聲辯駁道:“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但媽媽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梁穎輕聲細語地說:“你還太年輕,不知道未來有多遠。你這條路太難了,你想過嗎,你和他沒有法律上的關系,就算能過五年,十年,萬一有一天你們分手,你連個依靠的人都沒有。”
“我就算是個異性戀,找個女朋友,也一樣有分手的風險。”周青柏說:“生了孩子還能離婚呢。”
“這不一樣,寶貝。”梁穎溫聲說:“這兩種情況裡,你面對的‘誘惑’是截然相反的。”
周青柏皺了皺眉,沒明白梁穎的意思。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歸根結底不能完全活在自己的孤島裡。”梁穎說:“現在的大環境就是如此,男生和男生之間的感情畢竟不被大多數人接受。”
梁穎頓了頓,把周青柏摟緊了一點,繼續說:“如果你是正常娶妻生子,如果出現感情問題,大家會勸和,會希望你能維持家庭的穩定,在這種情況下,只要你對對方還有一點感情,說不定就會跟對方重歸於好;但如果你找了個男生,等你們分手時,大家都會拍掌慶賀,恭喜你‘改邪歸正’,到那時候,你只要有一絲不滿,就會跟對方分崩離析。”
“有時候人的決定就是在那一線搖擺之間。”梁穎說:“推你一下,或者拉你一把,你就會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你的另一半是什麽性別,其實完全不重要。”梁穎說:“重要的是這背後隱藏的一切。”
周青柏不是叛逆期了,他能明白梁穎的話,也打心眼裡知道她說得有道理。她也好,周蒼山也好,周建國也好,無論出發點如何,其實都是打從心眼裡想讓他好,周青柏明白。
但明白歸明白,周青柏對這件事卻有自己的看法,是不能退後也不能妥協的。
“我知道,媽媽。”周青柏認真地說:“我不知道我說出來你會不會相信——但這些其實我都想過了,我覺得能承擔風險,也願意承擔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