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是暗的,從外頭看不見裡面,童瞳完全清醒了,他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雪片放肆地在眼前飛舞,他也放肆地盯著邊城。
跟記憶裡一樣高,以前很結實,現在……瘦了些,站著還是挺拔,像一棵樹,他微微側過臉,原本起伏凌厲的輪廓線更清冽了。
童瞳記得他比自己小一歲,當年都說他看起來成熟,現在還是,更成熟了些,臉上有股風吹日曬的味道,仍然是黑的,像砂紙打磨過的皮膚,眼睛凹陷得更深了些,看人的時候眼珠像琥珀,有一層溫潤的光。
邊城似乎煙癮犯了,手裡夾著一支煙,卻因為在加油站沒有點燃,他一邊發訊息,一邊不自覺把修長的指骨攏在嘴唇前,把煙放進嘴裡,而後拿開,嘴唇微張,隨著講話吐出一長串白霧,童瞳莫名舔了下自己有些乾枯的嘴唇,他看到邊城微翹的上唇抿了抿,收掉手機,而後伸手把那支沒抽的煙摁在垃圾桶上。
邊城轉身又進了便利店,出來時手裡拿了幾瓶水,拉開車門時童瞳這才動了動已經僵硬的身體,邊城微微一愣:“你醒了?”
“嗯。”童瞳一開口,帶著一股疲倦的暗啞:“現在幾點了?”
邊城看了看時間:“五點不到,四點五十。”
大概睡了不到兩個小時,童瞳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到了最難受的時刻,疲倦,卻再也睡不著。
邊城遞過去一瓶水:“你餓不餓,那邊超市裡有東西吃,可以泡個面或是關東煮?”
童瞳搖搖頭:“我不餓,在昆明機場和飛機上都吃過。”
跟著他反應過來:“你吃了沒?”邊城從宜江開過來,又一直等在機場,應該沒時間吃東西。
邊城摸了摸頭:“吃過了,你的飛機晚點,我就抽空去吃了點。”
童瞳一拉車門:“走吧,我們去超市吃點東西。”他心裡想,這人到現在都還這樣,做了這麽多年生意,卻還是沒學會說謊,一說假話就摸頭。
邊城跟著下了車,兩人冒雪跑進便利店,店裡只是溫熱,老舊的空調嗡嗡響著,拚了老命吐著熱氣。
童瞳一口氣點了一大碗關東煮,又要了一隻烤雞腿,另外再拿了個紙碗裝了一大碗關東煮的熱湯,兩個人捧著碗筷擠在便利店靠窗的狹窄圓桌前。
“先喝湯。”童瞳把湯碗推到邊城面前。
邊城端起來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還剩一小半,童瞳很自然端起來喝掉了,兩人又頭碰頭地吃關東煮,幾口食物下去,胃裡心裡總算有了點熱氣騰騰的感覺。
這感覺又陌生又熟悉,還夾雜著說不出的微妙,因為一場雪災,他們在一個完全不知道是哪裡的服務區便利店吃東西,像是被外物環境逼迫起來,不得不有的親近,然而卻又發生得如此自然,自然到某些瞬間,童瞳恍惚到以為那不聞不問的六年根本沒發生過,他們一直如此,從記憶中合租的五樓公寓一直走到了現在。
然而吃完東西,推開便利店的門簾,風雪打著滾卷得滿臉滿身的一瞬間,他就清醒了,此時是此時,最多不過是因為一頓額頭相抵的溫食抵消了一些沉默和生疏,一些些而已。
後面的路上童瞳沒再睡著,他要跟邊城換著開車,邊城驚訝地問:“什麽時候拿的駕照?”
童瞳:“……”我都二十七了好嗎……
邊城自然沒可能讓他開,路很不好走,有些路段夜裡連國道也暫時關閉了,他們只能轉走省道,甚至縣道,兜兜轉轉地一路下來,過了七個小時天都大亮了才勉強摸到宜江的邊緣。
他們聊了很多人和事,說到冷超和杜驪,兩個人畢業沒多久就分開,冷超去了南京又經歷一次生離死別的戀愛,現在已經回了宜江,大概率是終於可以安定下來了,邊城聽著一路唏噓。
邊城提到秦澍,說前年他去參加一個大客戶女兒的婚禮,發現新郎居然是秦澍,秦澍過來敬酒的時候看到他也楞了,兩個人客氣地喝了杯酒,沒說太多。
童瞳也楞了下,之前冷超說回宜江見到過秦澍,現在看來那會他應該早就結婚了,新娘不是同班同學,童瞳還記得秦澍當年要跟女朋友一起去上海時的鐵骨錚錚,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在上海就那麽短暫地待了一下,就回了宜江,娶了大集團領導的女兒,跟他也很配,門當戶對。
但童瞳只是微微錯愕了下,對秦澍那麽快就消磨了志氣打道回府有些意外,除此之外並沒有太多感覺。
倒是跟邊城問起蘇雷,他沒說接到過蘇雷的電話,隻問蘇雷好嗎。邊城說程山山之後他換過很多女朋友,每一個看起來都像是程山山的翻版,然而每一個都處不長,蘇雷說,全都沒有靈魂……童瞳聽得也很唏噓,他說:“人一旦起了執念,真是萬般難消,更可怕是自己根本不覺得是執念,樂在其中,百折不毀。”
邊城轉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童瞳心裡一驚,方才的話是脫口而出的慣性,但執念……他很怕邊城此時問:“那你有執念嗎?”
他回答不了,盯著眼前積雪深覆的路,發現自己何嘗不想問邊城:“那你呢,有嗎?”
一路聊了這麽多人,這麽多事,唯獨跳過了他們自己。
天光已大亮,這一夜兜兜繞繞,終於回到宜江。
車駛入市區,童瞳看著窗外四分熟悉,三分模糊,還有三分已經面目全非的街景,這是畢業後他第一次回家,近鄉情怯,以前他不懂,想念什麽,渴望什麽,去爭取去靠近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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