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去了法國以後就不行了,他精神壓力太大,也沒有認識的人在旁邊支撐,他被扔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裡,被愧疚與自責的情緒包裹,滿腦子都是從前的事。
在半夜的時候哭,白天的時候連床都起不來,把自己關起來,飯都不知道吃,就像一個廢人。
他媽也是這樣,從小就被當作天才,大了點開始畫畫,一下就被捧上了極高的位置,拿獎拿到手軟,好像冥冥中有神在指引著她的畫筆,她被譽為奇跡,專家拿著放大鏡探究她畫裡的端倪,一幅油畫能拍出上百萬。
但後來他爸出了意外去世以後,他媽就瘋了,情緒開始變得異常極端,完全無法控制。瘋狂購物吃東西參加各種酒會尋求發泄,曾經大半夜地爬到高架橋上晃晃悠悠地走路,幸好被人發現了救下。
她酗酒抽煙,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偶爾也會畫畫,手下的畫卻開始變得黑暗血腥而陰鬱,看得人毛骨悚然。喝酒喝多了以後手抖,總是拿不穩畫筆,就開始尖叫摔東西,她說自己腦子裡好像晝夜不停有東西在轉,一輛車在高速路上瘋狂奔馳。有意思的是,那幾年,他媽媽創作的作品被評論家大加讚賞,認為她再次實現了自身的飛躍。
這樣的狀況沒持續太久,有一次他外公回來發現他媽躺在了浴缸裡,手上割了十幾道口子,要不是神智不清醒手抖握不住刀子,肯定救不回來。
奚聞7歲時被外公領著去精神病院看過一次媽媽。他們走在花園裡,這裡非常美麗,兩邊是參天的樹木,各種顏色的繡球花,他媽媽吃了藥坐在輪椅上,神情有些恍惚,穿著白色病服,微微蜷曲的黑色長發柔順地披在肩側,手上抱著一束洋桔梗,被護工推出來曬太陽,皮膚白得近乎透明,仍舊美得像一個陶瓷娃娃。但眼睛是無神的,跟她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好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奚聞很想她,抱著她的膝蓋哭,拚命喊媽媽,馮晴也無動於衷,始終沒有低下頭看他一眼。
等他們走進醫院大樓,花園裡的美妙景象就消失了,他被外公牽著手走過醫院的走廊,來來往往是腳步匆匆的護士,穿著病服僵硬地站在門口的病人,留著口水,眼神呆愣,偶爾會發出空洞的笑聲,大都瘦骨嶙峋,空氣中流淌著消毒水的刺激性味道。
奚聞看呆了,他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的存在,他一直被保護得很好,最害怕的無非是晚上關了燈以後獨自睡覺。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世界光鮮亮麗的反面,那些陰鬱腐朽毫無希望的人生。
經過一個拐角時,突然有女人飛撲出來,一下子抱住他,奚聞被嚇得驚叫,女人的身體像鉗子一樣把他夾緊,胳膊堵住他的口鼻,骨頭勒著他像冰冷的鋼筋一樣用力,身上有一股腐臭的氣味,她漆黑而瘋狂的眼睛死死看向他,裡頭是不見底的深淵。奚聞完全被她控制住了,一動不能動。
很快就有護士人員衝上來,掰開她的手臂,將她壓倒在地上。身體撞上地磚,發出沉悶的響聲,女人在那些人的身體下扭動掙扎,嘴巴裡發出吱呀吱呀的怪叫。
奚聞無意間看向她張大的嘴,愕然地發現女人嘴裡的舌頭只剩下一半,聽說是她自己咬掉的。
外公把他抱回家,路上他一直在哭,完全停不下來,洗澡時熱水淋到背上,他感到一陣刺痛,轉過頭髮現女人尖銳的指甲在後背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他坐在熱水裡,摸著那些傷疤,又想到女人深淵般的眼睛和半截舌頭的嘴。
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從頭腦中混亂的思緒中跳躍而出,恐懼從心底蔓延而上,如藤蔓包裹,死死地緊迫地咬著他——他被那個女人打上了烙印,他逃不掉的。
多年以後他在法國的出租屋內,渾身淌著水,浴室很冷很暗,玻璃被他砸破了,拳頭滴著血,他看著碎裂鏡子裡的自己,慢慢從那雙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瘋狂和悲哀。
他一直害怕會踏上這條路,可始終是無可避免。
醫生說,馮晴的病是遺傳性疾病,她不應該要孩子。
他提出了兩種方式,藥物治療和精神治療。
精神治療需要的時間很長,常常起不了作用,找到症結很難。從研究來看,普遍認為不是單純的心理因素,患者的大腦灰質就與常人不同,也就是說從出生起,他們的病發就是注定的,只是早與晚的區別。
藥物治療倒是立竿見影,卻往往伴隨著負面影響。鋰鹽這類神經安定的藥物效果很好,但要控制使用量。用少了沒有效果,用多了會有依賴性,血液中過高的鋰鹽濃度,不僅會遏製思想,還會摧毀思維。
奚聞要規避這種疾病的負面情緒,同樣的也要放棄它所帶來的好處。
所以他不能寫歌了。
他需要服食藥物來壓製自己,變得遲鈍,將情緒保持在平穩水平,他失去了感知音樂旋律的能力,也失去了所有靈感,他的注意力和記憶力都變差了,深奧一些的長句子都無法理解。
他的選擇實在少得可憐,在選擇正常的同時,就只能走向平庸。
“你打算怎麽辦?先休息一段時間嗎?”杜夏走過來,蹲在他身邊,把手放在他的後脖頸處,“你也不可能瞞著馮桐一輩子,她畢竟是你最後的親人了。”
奚聞垂著頭,淡然地說“我現在控制得挺好的,沒必要讓她知道了擔心。擔心了也沒用,只是多一個人在我旁邊唉聲歎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