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松松丟開戴承澤之前辛辛苦苦堆在大木箱子上的椅子,扯斷繩索後,顏格掀開了箱蓋,裡面仍然躺著那缺了一隻眼睛的獅子頭。
顏格握著筆的手探了進去,筆尖晃蕩,好似拿不準力道,遲遲無法下筆。
這時黎好壞彎腰捏住了他的手腕,直接粗-暴地讓筆尖戳在獅子眼裡,比起旁邊精美的左眼,這一筆下去,點得像被踩爆的奶茶珍珠,水平十分垃圾。
油彩順著獅子頭眼白的位置往下淌,像畫花了的妝似的。
兩人等了一會兒,始終沒等到它有活偶化的跡象,對視了一陣,顏格掙了一下,艱難地站起身。
“是……點睛技術上的原因嗎?”顏格忍不住問道。
“沒道理。”黎好壞道,“昨天的死者看上去也不像有藝術氣質的。”
就在此時,天水堂外面傳來一聲拉長的、木頭拖曳在地上的聲音。
黎好壞到門口往外看了一眼,只見趙老太太不知何時回到了停屍的東廂房,緩緩拖出來一把柳木圈椅,擺在了內院正中央,正對著梅花樁陣的位置。
然後她便微躬著身子,坐進了椅子裡,雙手放在膝蓋上,宛如戲台開唱前,最耐心的看官。
“開始了嗎……”黎好壞回頭打算叫一下顏格,忽地眼底一沉,回過頭,一張碩大無比的獅子臉就貼在自己身後,雙目一明一暗,各自泛出細微的紅光。
獅子頭裡面的顏格突然抓住黎好壞的手,緊握了一下又松開。
黎好壞瞥了一眼顏格的手,此時他的五指微微弓曲著,看上去,就像是……在模仿一頭獅子一樣。
“沒事?”他問道。
顏格的聲音有些呆滯,但尚算理性,示意他也進到獅被裡面來:“你進來就知道了。”
黎好壞沒有猶豫,直接邁步讓獅被落在自己頭上。當視線一黑,周圍驟見轟地一聲,鑼鼓喧天的音潮就覆蓋了耳膜。
“這是……”
“和石膏像那時候一樣……”
顏格有些呆怔地看著眼前的畫面,周圍的寂靜消被銅鑼和大鼓混合著的叫好聲覆蓋,剛剛還清寂破敗的內院擠滿了穿著長衫、馬褂的老老少少,不該存在於這個時代的畫面,就這樣氣勢萬鈞地撞進腦海。
“這……這是活偶的記憶。”
第二十七章 醒獅(六)
南獅趙家, 從晚清時便已建立,曾在皇帝南巡時禦前獻藝,故而聞名與粵廣一帶, 後民國年間來到慈陵,受到慈陵當地的達官貴人追捧。
那時,大戶人家凡有喜事, 必當邀請趙家南獅班子前來開彩。
但彼時, 整個中國都處於動蕩之中, 慈陵那曾於“短暫的春天”輝煌過一時的各類絲綢、河運,乃至巨擘陶瓷業都在時代的戰車下零落成泥, 又何況小小的一介南獅班子。
戰爭帶走了慈陵的富庶, 也帶走了趙家的輝煌,男丁幾乎都被拉走征了兵, 沒多久就都病死在了軍中。趙家靠零星幾個女眷子弟慘淡經營, 一年也接不到幾樁生意。
及至趙老太太這一代, 雖則時代進入穩定發展後,舞獅這一行業仍然活躍於南方,但趙老太太本人並不擅長行獅走樁,而是製作獅子,唯一的孩子上學後則是受到新式教育, 另有志向。趙家的舞獅衰落,僅僅是時間的問題。
居住在醒獅堂附近的住戶們都知道,趙老太太是個好相處的人。
每天清晨,她都會前去五嶽真人廟裡進一炷香,然後在附近的小菜市場買一點時令的菜蔬, 回來的時候會去布料店問一問有沒有多余的布頭,想給新做的獅子被加點花樣。
她的耳朵聽不太清楚聲音, 但是只要西廂房的來電聲一響,她便馬上扔下手裡的鍋鏟一路小跑著去接電話。即便一通電話說完,鍋裡的菜炕得焦黑,也能樂呵呵地吃下去。
她就這樣守著電話,守著她的獅子,一副碗筷,一座院子,過了幾十年。
直至那一日。
——趙老太太是吧,我們是富華房產的,是這樣的……
——醒獅堂已經快變成危房了,對……這是拆遷許可……我們會安排你去養老院的……
——至於補償嘛,我們有三種方案,您看……
“我走喇,我獅子點呀?”
地產經理的話趙老太太聽不懂,她隻關心她的獅子以後怎麽辦。
地產經理笑著說:“您別開玩笑了,這都什麽年代了,誰還看舞獅子呀?”
趙老太太那總是笑眯眯的眼睛一下子睜大,又慢慢耷拉下來,許久沒說話。
沉默間,醒獅堂爬滿貓爪藤的磚牆外,一輛鋼鐵怪獸高高地揚起機械臂,輕而易舉地推倒了她經常買菜的老牆。
“好,我執下嘢,你聽日再嚟過吖(好,我收拾一下,你們明天再來吧)。”
……
昏黃的回憶至此,出現了大片如墨染般的模糊色塊,原本矯健的腳步在踩上第五段梅花樁後,變得疲軟無力。而更可怕的是,和過度使用樂章的後果一樣,顏格整個人的體力在瘋狂流失。
他在接納了獅子頭裡攜帶的關於趙家的記憶時,就被強行植入了舞獅者的技巧,從起勢奮起,到出洞發威,再到過山、上樓台,能完成的動作越多,顏格看到的趙家記憶就越完整。
但,他還是沒能看到趙老太太過世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又是怎麽和活偶獅子聯系樁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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