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自己又將再一次、在生日這天死去。
回去後,他很快就病倒了,突如其來又順理成章。他的身體病了,心也病了。躺在黑暗裡,他想到之前生病那次,何驚年很細心地照顧他。那時候,他對何驚年不好,何驚年卻對他一直很好。何驚年到底跟他不一樣,有一顆柔軟的心,所以,就算不愛他,也願意給他一點溫柔好意。
閉上眼睛,睜開眼睛,視界裡都是一片昏茫。雜亂的聲音在腦海中頻繁亂閃,像壞了的收音機。
一會兒,是母親在柔聲呼喚他,他循著聲音過去,看見的卻是一團直墜而下的白影。白影落到地上,變成鮮紅的花,可那悅耳的呼喚卻依舊響徹——
“廖夏。”“廖夏。”“廖夏。”
廖夏是誰?
“廖夏是被錯誤教育的壞孩子,天真愚蠢,不學無術。”原正業這麽說道。只有接受正確的教育,變成被期待的好孩子,才可以免去懲罰。
“爸爸都是為了你好。今後你將從我這裡繼承一切。這世界上沒有什麽不是你唾手可得的,你就不高興嗎?”
原正業俯下身,剛想伸出那隻肮髒的手,撫摸他的頭髮以示鼓勵。注意到他厭憎憤怒的眼神,頓時臉色一變,惡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
他猝不及防,額頭撞上堅硬的沙發轉角,一隻耳朵嗡嗡作響,像有一口巨鍾來回地撞,竟暫時失了聰。
但他不害怕,也不覺得疼。他只是覺得髒,極度惡心。為什麽偏偏是那麽髒的男人生下了自己,害得自己也變得又髒又惡心。
見他絲毫沒有服軟,原正業又發起了瘋,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抄過筆筒裡的拆信刀,要去剜他的眼睛。
“真是醜陋不堪啊,你的這雙眼睛!簡直就跟路邊垃圾桶裡找食的野貓沒什麽兩樣!”
刀尖抵上他的眼角,刺破,殷紅的血滴滴答答地順著刀刃流下。
他還是沒有躲。他知道,原正業不敢。因為,如果他的眼睛真的被刺瞎,迄今為止原正業花在他身上的精力與時間就會付之東流。原正業絕不容許自己做出這麽浪費價值的蠢事。
果然,原正業拋下了拆信刀,隻一味怒吼咒罵,末了,變臉似地換上平時那副端然嚴肅之色,猙獰扭曲的五官一瞬歸位,叫來了人帶他去關禁閉。
四壁皆白的禁閉室,周圍裝了厚厚的隔音牆,沒有窗,沒有燈,關上門就是絕對的黑暗。就算大喊大叫,也漏不出一絲聲音。人若呆在裡面,就像置身於真空的宇宙,無涯的孤獨,無邊的恐懼。
但是,他早就習慣了。習慣亦是很可怕的東西。
比如,現在,他睜著躺在那裡,寬闊的房間,雪天的月色透過窗簾滲進來,滿地清白。可是,他卻仍覺得自己回到了那間熟悉的禁閉室。
耳邊,沙沙的紛亂雜音無休止地漫湧,如同渾濁的泥石流,一波一波衝襲著他的大腦。他頭痛欲裂,像有人撬開他的天靈蓋,拚命往裡面倒灌岩漿。
被難熬的火燒酷刑拷問著,他的感官越來越模糊。隱隱約約地,他好像捕捉到一道清澈明亮的聲音,悠揚的,悅耳的,乾淨的,猶如甘泉汩汩流淌。
是何驚年的聲音。
何驚年在叫他“小少爺”,對他說:“我一直很喜歡你,我一直在等你。”
“可是,你總也不來。但是沒關系,我會去找你。”
“我會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然後,肯定,終有一天能再遇見你。”
全部、都是當年何驚年錯認他時錯誤的告白。錯得離譜,他卻當了真,縱然每次想到都痛得切齒拊心,也念念不肯忘。
原辭聲慢慢吐出一口苦澀的氣息,整個人破敗不堪的空殼子,一點點沒了熱氣,從裡到外都呼呼透著風。
“爸爸爸爸!”門外傳來糕糕的聲音,小姑娘興奮地喊,“我把爹地帶回來了!”
他一下子坐了起來,忽然感覺病好了大半,人也有了精神頭兒。
*
何驚年推門進去的時候,原辭聲正長長地躺在那裡,一張臉被床邊夜燈調得明暗適宜的柔光籠罩著,白得異乎尋常,不誇張,比雪還白,頗有點陰沉沉的病美人的意思。
他似乎還昏沉地睡著,但睡得不安穩。漂亮的長眉微微蹙起,長睫毛像疲憊不堪的蝶翼,間或微微一顫,又沉重地墜落下來,在暈青的眼膛投下淺淺的陰翳。
“年年……不要走……”他發出氣若遊絲的聲音,眼睛依舊緊閉著,好像在說夢話。
何驚年歎了口氣,見他病得這樣可憐,心裡到底難受。
仿佛感知到他來了,原辭聲緩慢地、又很艱難地睜開了眼睛,同時稍微向上仰起了臉,先是微微一怔,隨即露出如在夢中的恍惚表情。
“年年……?是你嗎?是你來看我了嗎?我……不會是在做夢吧?”
他一邊喃喃地問,一邊勉強支撐起身子,毛毯隨著動作滑落下來,恰到好處地露出清瘦寬勁的肩膀。濃密的卷發垂迤披散,勾勾纏纏,極具風情,宛若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家們筆下的油畫。
何驚年移開眼睛,重新幫他蓋了回去,嚴嚴實實地捂好,只露一顆頭在外面。
“你感冒這麽嚴重,怎麽就蓋這麽薄的一條毯子。”何驚年忍不住皺眉。
那顆動來動去不停“年年年年年年”的卷毛腦袋頓時有些激動,“年年,你是在關心我嗎?我好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