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也會去山頂,港島山很多,人行步道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數不清的台階,山路很窄,通常都是兩車道,人行道更窄,密樹濃蔭,路邊山壁上爬著很多種類的藤蔓,藤蔓下面是常年不見陽光的黑色斑駁,顯得潮濕又不怎麽乾淨,但也可能只是看起來不乾淨。他們沿著山路上坡又下坡,經過過街通道的時候停下歇腳,並排靠在綠色的欄杆上,那一抹綠和樹的蒼翠構成了他多年以後夢境的主色調。
陳家斕遞給她一瓶橙汁,蘇婉毓喝了一口,非常輕快地親上了他的嘴唇,他嘗到了一點點酸甜。“那天我看到你幫我擋陽光了,謝謝。”
他們手牽著手,散步到山頂,已經是傍晚了。
“他們都說這裡的夜景很美,美在哪裡呢?那些樓和燈麽?人造的,拉下電閘就消失了。我不懂,我喜歡海,但不喜歡海岸線上密密麻麻的樓,這些我不覺得美。”她又抬頭看陳家斕,他注視著自己的眼睛裡反射著光,是她不喜歡的燈光,但此時她又覺得燈光沒那麽不可愛了,“你說,香港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一定不會這樣繼續下去的,會越來越好。”
事實並沒有,他們所處的年代,大概是香港輝煌的末尾了。
他的大學和婉毓的中學隻隔一條街,這一年,幾乎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他和婉毓談天說地,談戀愛嘛,就是一個“談”字,但往往聊到最後他會有點自慚形穢。他說“我進了大學覺得自己很平凡,甚至有點差勁”,婉毓就說“沒有,怎麽會”,她搞不懂這個成績很好,在港大讀法律的高材生,為什麽會說自己不好。
“你知道麽,我原本覺得自己還不錯,但大學裡,所有人都是最優秀的,他們在演講的時候博古通今侃侃而談,我那些中學成績什麽都不算;還有你,你也是什麽都知道,我就會覺得自己不夠好,不夠資格和你站在一起。”
蘇婉毓就笑,她說自己只是因為身體原因,小時候別人都在外面玩的時候,她只能在家看書,但很奇怪,真的開始上學了,成績卻不怎麽好了,她讀不懂數學,不是不用功,是聽不明白。“要是成績像你一樣好,我也能讀港大了。”她無不惋惜地說。
蘇婉毓出事,是在陳家斕大一那年的暑假,他們在路邊撿到一隻全身雪白的小貓,婉毓很喜歡這隻貓仔,給它取名叫yanyan,因為她的英文名叫Yannie,這隻小貓,柔弱乖巧,像小時候的婉毓。
後來陳家斕在澳洲見到老了的yanyan,是十二年之後的事,yanyan活到了十六歲,在貓界算是壽終正寢,他剪下一小撮毛,藏在盒子裡,至此,他和婉毓在這世間唯一的聯系也消失了。
這些是後話,當時撿到貓仔,他們在樓梯間找到一個小紙箱,又浸濕了手帕把yanyan擦乾淨,婉毓抱著紙箱逗小貓,聲音細細軟軟,陳家斕的心都在顫抖,他捧著婉毓的臉,碰了碰她的嘴唇,婉毓笑得羞怯,但沒躲,微微仰著頭,似乎在邀請他繼續。他把yanyan放在腳邊,抱住心愛的女孩,這是他們第一次的唇舌交纏。
他不記得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身體熱了起來,他怕失態,雖然很舍不得還是松開了手,但婉毓卻抓著他的衣襟,顫抖著呼吸急促。
在蘇宅,婉毓房間的陽台很小,卻很別致,白色護欄圍成一個半圓,她抱著yanyan看風景,她的房間不臨海,只在陽台上能看到一小條的海景,但她今天不想看海,她看山上的樹,想家斕散步時牽她的手,看山路上的台階,想剛才那個親吻,心還在砰砰跳,甚至跳得有點疼,她把臉埋在yanyan的毛裡偷笑,笑著笑著居然流下淚來,她倒在了陽台上。
後來,蘇婉毓沒有去上補習課,也沒有出現在他們每天約會的地方,陳家斕很疑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失蹤,他甚至想婉毓是不是和姐姐一起跑了。那段時間他瘋狂地找,香港島能有多大呢,他突然生出一種亡命之徒的氣概,就算把這裡翻個遍,也要找到他的婉毓。
蘇家住在半山,他不知道是哪一家,只能沿著路一家一家找,也不能貿然去敲門,他就路過門口看看,有的人家會在門口掛“某宅”的牌子,不姓蘇,他就路過,然後去看下一家,沿山的路他走了無數遍,他記得那些密林,記得潮濕的空氣,記得上上下下的樓梯以及從身邊飛馳而過的車。後來,他在那些豪宅之間迷了路,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了,他看身邊每一個經過的模糊影子,都像是他愛的女孩,卻又都不是。
那一年的山路沒有盡頭。
暑假過後他回到了學校,找婉毓的同學打聽,才知道蘇婉毓是病了,住進了醫院但無法探視。再後來,等那一屆的學生畢業,蘇婉毓都沒有回來,補習學校也搬了家,但他還是常去屬於他們倆的老地方,一坐就是大半天,心裡默念著那句“千萬要等我”。
對啊,找不到婉毓,也可以等婉毓來找我。陳家斕就抱著這樣的希望,繼續在學校讀書,一直讀到博士畢業。他很清楚自己的這份執著,只是貪戀著那個遇到婉毓的夏天。
又過了幾年,他得知蘇家把產業搬去了澳洲,他就去應聘,在蘇泓做法律助理,也是因為婉毓說過,媽媽和哥哥去世了,姐姐走了,她要守護爸爸。
陳家斕遠赴澳洲工作的那天,親朋好友來送他,十幾個人在機場圍著,知道的是送行,不知道還以為押送重犯,其實陳家斕的心情和去服刑也沒什麽不同:別人眼裡的學業有成,他自己清楚是因為不想離開那個初見婉毓的校園,別人眼裡的光鮮前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去實現婉毓一句“守護爸爸”的話,他看著親人朋友臉上替他自豪和驕傲的表情,也勉強笑笑,你們都不懂,這樣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