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很快派人找到寧文文,給了她兩個選擇,要麽母去子留,要麽交出孩子,任由他們處置。
“你母親不可能把你交給他們,那無異於送你去死。陳德林夫人的意思其實再明白不過,你們母子二人,只能留在這世上一個。”
初秋的B市,正午的空氣中還隱約留著夏日的痕跡,可坐在舒宅會客廳裡的魏之寧,卻隻覺一陣陣陰冷從骨頭縫裡層層疊疊地泛上來,凍得他不得不伸手端起面前的熱茶一飲而盡。
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反覆詰問,在無數個午夜輾轉反側的夢魘中,他都在詰問自己撒手人寰的母親,為什麽狠心拋下尚在繈褓中的稚子。
他詰問了二十多年,也誤會了二十多年。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被拋棄的。
魏之寧抬頭看向對面神色哀慟的舒從俊,即便努力控制,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聲音,仍舊顫抖地不成樣子:“……她是愛我的,對嗎?”
“她怎麽會不愛你呢?”慈眉善目的舒從俊眼底裹著不加掩飾的憐憫和疼惜,“她愛你遠勝過自己的生命,孩子。”
面前的茶杯空了,舒從俊喚來保姆,讓她再去沏壺新的。
保姆回來的時候,不僅端來了新鮮的熱茶,還有一盤切成四方小塊的豌豆黃。
“嘗嘗。”舒從俊溫和地說:“這道點心,也是你母親饞嘴的時候最愛吃的。”
魏之寧怔怔地盯著那盤豌豆黃,稍作遲疑後,才緩緩伸手拿起盤邊的叉子。
他細嚼慢咽的模樣落在舒從俊眼中,惹來對方突然重重歎了口氣,無比自責地說:“你母親走後沒幾天,我就收到了一封她生前寄來的信,信上寫著一個地址,她讓我按照那個地址,去找一個叫魏招娣的女孩。”
魏之寧動作一頓,抬起頭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直直地看向他,等待著下文。
“可等我去了那裡,遍尋無果,並沒有找到一個叫魏招娣的。我一度以為,總歸還是他們那邊的人,搶在我前面把你給找到了。以至於這麽多年,我在B市的茫茫人海中,找到過無數個魏招娣,卻一直沒有關於你的消息。孩子,這麽多年,你到底在哪裡?”
魏之寧無知無覺地掐著掌心,突然有種恍惚似夢中的無力感。
他緩緩開口,對舒從俊說:“撫養我長大的人,她叫魏勝男。”
時光簌簌回退,光影被撕扯重塑,漸漸從鮮活明麗褪色成了泛黃的斑駁。
二十幾年前深冬的某個夜晚,打工妹魏招娣在護城河邊撿到影后寧文文跟她懷裡剛足月的奶娃娃,帶著母子二人回到自己的出租屋。
當時的她已經拋棄了山溝溝裡那對爹媽取給她的賤名,左鄰右舍以及廠裡的工友都只知道她叫魏勝男,魏招娣這個名字,是寧文文從她丟在床頭的舊身份證上看來的。
幾日後,魏勝男在電視新聞上看到寧文文確認死亡的消息,16歲的少女腦海裡閃出的是一個無知而無畏的大膽念頭,她要把自己偶像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肉撫養長大。
小屋逼仄狹窄,轉個身就能撞到床腳,床鋪正對著的窗戶口,常年泛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鄰居三更半夜打架罵街,正常人待在這裡都能被逼瘋。
更遑論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
寧文文離世的第三天,魏勝男帶著從天而降的奶娃娃,搬離了原先的住處。
“原來如此……”舒從俊一時間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他被皺紋壓彎的眼角泛著肉眼可見的紅,混沌的眼珠蒙上一層淚,突然轉頭對候在一旁的保姆說:“去,去把我書房桌上放的東西拿出來。”
等待保姆歸來的時候,舒從俊繼續對魏之寧說:“你母親家中無兄弟姊妹,雙親早已不在人世,半生無依無靠,你就是她唯一的親人。她走之前,怕事情牽連到其他人,誰都沒有告訴,我是從那封信裡,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她留了東西給你,二十多年了,我終於可以把它物歸原主了。”
離世的那天晚上,寧文文的心情變得出奇平靜,往事像走馬燈一樣在腦海中簌簌回放,最後定格的畫面,是她從產床上醒來,第一眼看到的被護士抱在懷裡,睡夢中還吐著泡泡的小嬰孩。
新生兒還未長開的眉眼尚且皺皺巴巴,卻那麽小又那麽軟,好似一碰就碎了。
她只看一眼,就決定不再恨了,上天饋贈給她這樣一個寶貝,是不幸中的萬幸。
“……親愛的我的寶貝,媽媽愛你,媽媽想用一生來愛你。”
第97章 “我相信他。”
“那晚是我自打你母親出事後,二十多年來頭一遭接受陳德林的邀請。他說有個關於你母親的驚喜,我雖隱約猜測會不會是他找到了你,卻沒想到,他竟還不知你就是他的親生兒子。我沒有告訴他真相,孩子,要不要讓他知道,這件事應該由你來決定。”
從舒宅出來後,魏之寧反覆在思考一件事,難不成從一開始,陳德林就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兒子尚且存活於世?
如果真是這樣,那大概是荒誕命運開給他的無數個玩笑中,最絕處逢生的一個。
曾經他賊心不死,拚盡全力也要見見那個拋妻棄子的所謂親生父親,卻被現實狠狠地給了一個掌摑,打醒了他的天真幻想。
他比誰都清楚,卻又比誰都糊塗。
人性的卑劣與醜陋,他早該知曉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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