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聽,於是漸漸也不跟人提起自己的過去。
不過此時封行遠聽到秦奶奶問的一句“我做得對嗎”的時候,還不清楚這個問句背後到底有些怎樣的情緒和期待。他遵從自己的想法給出的答案是:“我覺得您很勇敢,如果是我,我覺得我不拿把刀把他攆出門已經是很留情面了。”
封行遠把剝好的橘子給秦奶奶:“我的媽媽也有和您差不多的經歷,她和我……父親,兩個人過不到一起去,然後她提出了離婚,沒有要任何財產,只是帶走了我,因為她認為我父親帶不好孩子,怕我跟著受苦。她也承受了許多非議,但我從小就覺得她是一位非常偉大的母親。有人勸她,不如直接把我扔給我父親,反正身為父親肯定會顧著兒子的,他們還說我父親那樣不負責任都是她慣出來的。”
他輕輕笑了笑,被勾動了心弦,難得真情流露,無不嘲諷道:“總是會有人自己的一地雞毛還沒處理乾淨就對別人指指點點。但我想,生活是自己過的,其實不需要別人評判對和錯。”
封行遠沒有說出口的是,如果秦奶奶的孩子是他,他一定會把那個不要臉的垃圾趕走。
秦奶奶看著窗外的銀杏,很久很久。
封行遠並不知道,守在門邊的阮裕也在看著他。
第6章 門
封行遠離開療養院之後,一路都在想秦奶奶的事。也在想阮裕的事。
秦奶奶老來背井離鄉,無依無靠在榆州市主城漂泊好幾年,最大的慰藉是遇上了一隻很合自己眼緣的貓,即使那隻貓很特殊,能變成人,她也不覺得害怕。反而因為阮裕的陪伴,她感到自己這兩年的生活快樂多了。
她沒有告訴阮裕自己的身體情況,只是目光裡的期望仍然如有實質地落在封行遠身上。
也是從秦奶奶口中,封行遠才知道阮裕是什麽時候在秦奶奶面前變成了人的。
那是一年多前。
秦奶奶住的地方在五樓,老房子沒有電梯,上下樓對老人家來說有點費勁,但是秦奶奶那時候身體還很硬朗,還堅持在環衛工作,自己覺得沒什麽問題。卻不想有天上樓的時候,在轉角被一根亂放的棍子絆了一下,磕到了胳膊肘。
那次也是幸運,她沒有從樓梯掉下去,也沒有磕得很嚴重。
回到家裡準備做飯的時候,受傷的手不大方便,把鍋打翻了。鍋裡的熱湯沒有淋到她,因為她養的小貓竄出來,千鈞一發之際變成了個人,把秦奶奶拉開了。
彼時秦奶奶看著這個跟自己孫子看起來年紀相仿的白頭髮男生,披著舊沙發上破了洞的毯子,腦袋和手從不規整的破洞裡鑽出來,樣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阮裕一開始是不願說話的,只是拿一雙像會發光的異色眼睛看著秦奶奶,那眼神有閃躲又有不舍,也夾著別的許多種情緒,好像又害怕又難過。他的眼睛在祈求她,不要趕他走,不要怕他,不要……傷害他。
秦奶奶並不害怕。
不如說,對一個已經人到暮年的老人來說,有這麽一個“人”的存在,是一件十分令人覺得高興的事。
大概無論秦奶奶是個多麽叛逆的老奶奶,孤身漂泊也很需要別人的陪伴,哪怕她從不表現出來。這種心理需求隨著年歲增長,變得越來越強烈。
阮裕不愛出門。或者說,他從不以人的面貌出門。
他好像不喜歡做人。
更多的時候,他會選擇做一隻安安靜靜的貓,縮在秦奶奶手邊,抬著頭聽秦奶奶說話。有時候遇到秦奶奶的孫子來看她了,他就自覺地離遠一些。
阮裕是這樣一隻貓,這樣一個人。
封行遠不知道有一天秦奶奶離開了,阮裕會怎麽樣。
在這個城市繼續流浪嗎?
還是會離開這裡,去另一個地方,繼續漂泊,直到遇到下一個能在冬天分他一口熱食的、接受他歡迎他的人?
遇見過一個遮風擋雨的屋子,再去面對外面的風雨,可能並不容易。
封行遠看著公交車上上下下的乘客,他們有的都已經穿上了棉服。
等到秋天過去,冬天就要到了……今年冬天,會很冷吧?
封行遠就這麽揣著一肚子亂七八糟的思緒回了家。
他這個晚上做了個十分清晰的夢。
夢裡自己又回到了與父親對峙的那幾年。
封行遠小時候父母離異,跟著媽媽,後來被外婆接回鄉下,十三四歲時他們都離他而去了,他又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帶走。
那正是他最叛逆的時候。
他懷著滿腔憤懣與父親對著乾,鬧得雞飛狗跳,唯一一次示弱是他放學時撿了隻小奶貓,想要帶回家養。
封行遠已經忘了那到底是一個寒風凌冽的冬天還是春寒料峭的初春了,隻記得很冷。小奶貓還很小,被丟棄在垃圾桶邊的方便麵箱子裡,聲音已經有些虛弱。他翻開垃圾,從箱子裡把它捧起來——巴掌大的小貓,在冷空氣裡瑟瑟發抖,它很髒,眼睛像是被什麽糊住了,睜不開,它顫抖著縮成一團,看起來那麽脆弱。
封行遠把自己的圍巾取下來將小貓裹住,把它帶回了家。
父親並不同意他養小貓。
即使過去了這麽多年,在封行遠夢裡出現的男人依然是面目可憎的,他們的家裡到處都是酒瓶子、隨地踩滅的煙頭,封行遠不跟父親一起睡,夜裡就自己把舊被子鋪在地上。夜晚比白天更冷,他只能把被子卷起來,把自己裹嚴實一點、再嚴實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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