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個看上去像瞎了的道人,見著阮裕,瞎子也不裝了,把那副小眼鏡兒取了,隔著走動的人和唱著跑了調的流行歌的樂隊,就那麽遠遠的一直看。
阮裕恢復人形之後連與封行遠都沒說上幾句話,沉浸在悲傷之中,也沒太在意這道目光。反而封行遠跟在阮裕身邊,不僅感受到了,而且還覺得有點被盯得發毛。
院子裡開的是那種大燈,光是慘白的,院子外的積雪也在夜色中反著白,賓客走了一部分,台上的歌還在唱,質量不怎麽樣的音響發出的聲音有些粗糙。
那道人就站在離光源幾步遠的地方,半張臉被光映得像臉上的溝壑都積了雪一樣,帶著一點審視意味的、讓人看不透的目光,順著光線投過來,直勾勾地看。
此情此景叫這白得晃人的大燈一襯,多少有點讓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封行遠心頭一跳,不動聲色地為阮裕擋著了那道視線。他覺得陸雲山大半夜在小路邊兒燒紙都沒這半老不老的道人這樣一眼讓人別扭。
好在這裝瞎的道人並沒有做什麽事,封行遠找到機會主動走過去想和對方聊聊,對方也早早回避了。封行遠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第二天天不亮,棺槨便抬上了山去。
村子裡很多人都來了,一並把秦奶奶送上山去。封行遠又見到了一開始遇上的阿婆一家,原來她是秦歲的外婆,不過和親家不算十分親近,只能說互相維持著基本的禮貌。據說阿婆以前不大同意女兒和秦池的婚事,鬧了些不愉快,後來秦歲出生了這丈母娘和女婿的關系才緩和了一些。
外婆安慰了孫子,也真心實意為秦奶奶抹了兩滴淚,但看到李老二的身影時她當場翻了個白眼,遠遠地就走開了。本來過來打招呼的李老二僵在當場,愣了愣,也沒再自討沒趣,轉而去了另一邊。
秦歲是秦奶奶的親孫子,自然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阮裕被他拉著走在他旁邊,而封行遠跟著村上的人走在後頭,目光卻沒有離開過前方。
凌晨的山路並不好走,況且路面上還盡是積雪。冷冽冰涼的空氣像鋼針扎進肺裡,封行遠把衣服領子扯上來一點,略微擋住了一點點寒冷。
前頭秦歲踢了塊石頭一個踉蹌,阮裕扶了他一把。幾個月前,阮裕和秦歲大概都想不到會有這樣相互攙扶、相互慰藉的一天。
新墳築成,秦家人在墳邊的樹上掛了盞燈籠。
墳頭上掛的紙在風中搖曳,圍了一圈的花圈靜靜靠在一邊。人們陸陸續續下山去了,最後連秦家一家人也離開了,而秦歲和阮裕還堅持留下。
封行遠也想留下來,但在阮裕的堅持下,他也隻好先回到村子裡去等著。
他並不知道阮裕和秦歲會聊些什麽,也許是關於秦奶奶,也許是關於阮裕的過往,又或者什麽也不說,就那樣靜靜地待著。
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玄而又玄的指向,動身從榆州市區來到牛角鄉的時候,封行遠腦子裡其實是一片混亂的。擔憂是他身體裡順位第一的情緒,他怕阮裕出什麽事,急切地想要找到阮裕,確認這突然離開家裡的小貓是安全的。路上聽到小陸說起來那些模糊的仿佛另一個世界的東西時,封行遠也是真的有些害怕,怕真有那麽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跟著阮裕傷害阮裕。
從那堆亂七八糟的荊棘裡把阮裕刨出來之後,這幾天他們之間幾乎沒有好好交流過,他知道也理解阮裕為了秦奶奶千裡奔赴的舉動,但仍然不知道這小貓為什麽要不辭而別,把所有的東西全都留在了那個小房子裡……
封行遠想問,卻一直沒有找到什麽問出口的機會。他這些天一直隱約有種不安感——如果阮裕是主動選擇離開,也許不會希望他這樣窮追不舍地找過來。
他知道他們應該聊一聊,也一直在等。
不過封行遠暫且沒有等到阮裕來找他聊,那個被請來村子裡做法事的道人先找過來了。
“封先生,你不是本地人吧?”那人摘了小墨鏡,應該是故意走得慢一些,等封行遠走前來時便湊到了他身邊。
“嗯。”封行遠記掛著阮裕,心不在焉地回應。
“在下——”那人刻意頓了頓,“師從三清山,七歲開天眼,九歲入玄門,一眼就能看出來封先生你龍章鳳姿與眾不同……”
封行遠聽他這麽說,想到陸雲山也說自己是三清山的,打斷了道人的“吟唱”:“你們三清山每年招很多人嗎?”
“啊?”道人懵了懵。
“算了,你直說吧。或者我問你也行,你昨天晚上一直盯著我們做什麽?”封行遠昨晚本來就想去開門見山地問問,但被這人避開了,現在可巧這人主動來找他了。
“也沒什麽,算我多管閑事,勸你一句,離那個小男孩遠一點,不然啊,你指不定哪天得栽跟頭。”那道人見封行遠唬不住,收住了不大正經的神色,這樣說著,遞了張名片過來。
那張名片——與其說是張名片,不如說只是一張紙板切成的片兒,裁得還不怎麽方正,一面用油墨印著一串數字,和可能是設計過的簽名,封行遠仔細看了看,分辨出寫的是“緒明”二字;背面兒寫的是“喪葬一條龍”。封行遠克制住自己當著人的面把這張紙扔掉的衝動。
“我本來也不欲摻和這事,誰讓……”道人從包裡翻了隻竹製的煙管,搓了點烤好的煙葉,叼著,“總之,年輕人,他和你不是一個世界的,終究會離你而去,好自為之。往後有需要可以聯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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