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葉飛流也感歎過:凌放本來就是很沉著的性子,但是吧,有時往下跳的樣子也太鎮定了些,小徒弟的表情那何止是沉穩,簡直是鐵鑄的,一絲兒波動都沒有。
就連曾經帶過不少雪上多項目、各年齡段運動員的省隊總教練閆肅,都為此驚訝過。
省局今年批過跳台滑雪隊出國訓練,凌放在第一次跳90米訓練跳台前,試跳了70米台,完成度很高。當時閆肅就在旁邊。
老教練早知道這孩子有種難得的沉靜氣質,心態極穩。但是那回格外特殊——凌放跳下來,平安著陸,抿著嘴脫護目鏡。迎著陽光,閆肅正正好好看著他的眼睛。
少年烏黑的眸子,有種仿若無機質的光澤,像隆冬的冰面,不帶感情色彩。
閆肅當即心頭一跳,某種說不出的危險直覺,讓他叫住了往回走去,打算跳第二次的凌放。
閆肅沉吟片刻,沒有和凌放說什麽,怕反而影響孩子心態,而是決定繼續觀察。凌放不知道,那年冬天他差點就不能進行90米台訓練。閆肅第二次看他跳,加上後面半個多月,看著又沒有那種異樣的感覺了,孩子還是沒什麽表情,可是眼神卻明亮鋒利,有著悅動的微光,每次跳躍能看得出喜怒哀樂。閆肅那時才決定放開他訓練的。
凌放自己其實也有過感覺,正常情況下,基本的興奮他還是有的,並不是每次都毫無波瀾。
他是極偶爾地,才有現在這種完全空白的狀態。心裡太靜,像冷寂的雪原。
凌放之前也想過,難道說,是自己前世經歷過120米跳台,現在再跳90米及以下,會閃回般、間歇性地,嫌棄不刺激?
何況他確實比較大心臟。
可是,在賽前,尤其在爆發性強的項目裡,運動員要適當保持興奮度,自己現在的興奮程度甚至不如前兩天訓練,這種倒錯就有些荒謬了,並不是好的狀態。
凌放在滑雪鏡下不動聲色地蹙眉,然後開始用上回訓練時偶然遇到這個情況時,突發奇想自創的辦法——在心裡哼一首暗黑風格的高亢重金屬搖滾。
《Last Ride Of The Day》,來自一支芬蘭金屬樂隊,旋律重得很。雖然凌放唱歌五音不全,但是人在腦子裡哼歌時往往覺得是無聲天籟……
凌放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沉靜,誰也看不出這個未滿十四歲的少年,其實正在心裡激情打架子鼓,只為了提提狀態。
幸好有用。
凌放的心跳似乎跟著腦子中的鼓點一同澎湃起來——與此同時,他能體會到小腿和腰腹肌肉有一瞬間不自覺的繃緊,又緩緩放松。
這才是他想要的。
如果這會兒,有人給凌放測大腦皮層活躍區域和血壓等指標,就會發現,在登上跳台並完成準備等待出發的一分鍾後,他的指標才終於發生了絕大多數職業運動員一開始就有的波動。
不過此時凌放就放心了。
看來剛才大概是錯覺,他只是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BGM啊!
狀態到位了,凌放再次看向教練台上手持小旗卻一直沒動的自家教練葉飛流。凌放的等待時間有點長,這個隨時出發的姿勢已經保持兩分多鍾了,葉飛流還沒有下達出發指令,看來是當前風向條件不合適。
是的,裁判許可運動員跳躍後,葉飛流就一直緊緊盯著面前的風速風向電子屏,判斷安全性和時機——
好,左側風終於減弱了……
現在相對平衡……
就是現在!葉飛流果斷揮下了旗。
凌放看到確認旗語的第一時間,果斷地松手,如同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
滑道裡是專業製冰師打造的、極致平滑的冰,跳台滑雪的雪板是特製高強度纖維複合材料,底部還有加大空氣流通的開槽,最大程度降阻,盡量讓助滑期的阻力隻來自於空氣。在這樣的條件下,重力加速度會牽引著人體加速下滑,越來越快,1.03秒、1.05秒……1.07秒,快到了!
按照無數次助滑起跳的經驗和直覺,凌放在高速的下滑中,做出重心下沉的預備動作。
雪板頭部抵達了台端!
在那一瞬間,凌放用力下蹬,起跳離台,把自己整個人投入了山頂上這片琉璃一樣碧藍的晴空!
86米高空,他如鷹展翅,調動著年少的身體裡每一塊肌肉、每一個關節。用現有的所有力量、技術和經驗,驟然舒展開身形。
葉飛流緊緊盯著他的動作,暗叫一聲好。
起跳、身體打開、雪板開角。非常乾淨,一點多余動作都沒有,控制得相當到位,這段時間狠練腰腹部肌肉群,起作用了!
凌放在飛。
高空的風從他的體側無比暴虐地穿行,卻同時又無比輕柔地托起他的身體。
風,無形無跡,無所不在,讓這略顯稚嫩、還有些單薄的少年軀體,可以在空中滑翔更長的時間。
他在高速的前進中跳到最高點,已經開始了最關鍵的下落飛行,風的嘯叫和凌放腦內激揚的重金屬鼓點,夾雜在一起,有那麽一刻,幾乎分不清腦中聲音是真實還是虛幻。
這個念頭閃過的時間恐怕還不到千分之一秒,這是飛行關鍵期,這時候人可不能走神,動一動手指、或者腳歪一下,都會立刻失去平衡,造成嚴重的後果。
凌放調動全身的每一根神經,用整個身體感受著風的氣流和張力。他抿緊了唇,透過護目鏡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陸坡。在那裡,晶瑩的雪光映射著山頂的陽光,哪怕帶著護目鏡,也很耀眼。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