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鏡需要有個人來傾聽,哪怕他口述的當年並不是完全的實情。
好在蘇白也如嫂子那般安靜,從頭至尾沒有打斷他一句。
也是,對於這個完全沒有小時候記憶的孩子來說,身世的真相到底如何,其實也沒有很重要。
最後也只有蘇鏡一個人心裡裝著,沉甸甸。
壓到喘不過氣,也只能一個人安放著。
連蘇白都不去深究,那就沒人會深究。
因為嫂子死了,父母死了。
他那瘸子大哥也死在了監獄裡。
就連醫生也死掉了。
他的親人,他熟悉的人們,與事件有關的人們,一個個的都死掉了。
或許在嫂子和大哥婚禮當天,蘇鏡真正看見了鬼魅。
那場落滿李花的婚禮,熱鬧得像極了一場葬禮。
他和巧巧的婚禮都沒有那麽熱鬧,他們在鎮子上結婚,師父還請了最好的鑼鼓隊和紅案師傅。
但怎麽都比不上那場婚禮滿院子的人擠人,人挨人。
蘇白往地裡埋了一個蘋果核,又重重地給嫂子磕了三個響頭。
“遲曲的氣候,種不活蘋果。”蘇鏡愣愣地提醒道。
“這是給我媽的禮物。”蘇白淡淡道。
沒說這個禮物是什麽意思。
年輕人的想法,都奇奇怪怪的。
蘇白去上大學,自此再也沒有回來。
蘇鏡這才發覺家裡面,這小子留下的痕跡少到近乎沒有。
“好歹養了他十多年,說走就走,也不捎個信兒回來。”巧巧抱怨道。
她到底是個好人,若不侵犯到她的利益,她也會表現出一定的溫情。
蘇鏡蹲守著他的小陽台,難得沒有抽煙。
他早知道那小子一旦走了,就不會再回來。
畢竟那小子的親媽也是這樣。
而他也沒比他的父母,他的大哥好多少。
他後知後覺想起醫生一遍遍罵他的話。
“蘇鏡,你是個混蛋。”
醫生是文化人,罵人都不怎麽帶髒字。
以往蘇鏡沒放在心上,如今想想脊背都有些發涼。
是的,他是個混蛋。
做了很多惡事。
明面上的,暗地裡的。
有的可以說道,有的不可以說道。
他還是沒有去看父母,也沒有勇氣去看一次宋醫生。
他想他大概是被列入了醫生的詛咒名單裡,去一次,要遭一次殃。
活著雖然難捱,但蘇鏡又怕死。
他這樣的人,很怕死。
圓滑地處事,背後嚼人舌根,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以及借刀殺人。
都是,怕死。
收留蘇白,大概是他這輩子做得最例外的事情。
因為很麻煩,麻煩就涉及到危險。
他不能確定,巧巧不會因此對他心懷怨念,而後在某個沉眠的夜晚將他一刀砍死。
幸虧巧巧是個好人。
“蘇二伯和蘇二伯娘,有明顯中毒的跡象。”
這是醫生幫著鄉裡警察驗屍後得出的結果。
但由於屍體上的砍傷過於明顯,警察鎖定了連夜逃跑的那瘸子。
確定了是蘇鏡的瘸子大哥惱羞成怒,砍傷了自己的親生父母。
沒人在意那無關緊要的中毒,自然也無人將此事聯想到早已離家去隔壁鎮子的蘇鏡。
而且大哥本來就把刀揮向了父母。
這並不是蘇鏡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幫著埋葬父母,已經是仁至義盡。
可惜大哥是被送進了監獄,浪費了蘇鏡準備的第三份農藥。
嘖。
蘇鏡到鎮子上、到縣裡討生活,家裡的地荒廢,農藥自然用不著。
他為什麽還要回來看嫂子呢?
分明嫂子就埋在家門口,他父母的眼睛都看著。
對,就是因為都看著。
他要讓他們看著,看著他們做下的惡果。
蘇鏡不會遭報應,因為他們家也不會出現宋醫生一般的人物。
他得不到保佑,同樣也受不到詛咒。
“嫂子,我來看你了。這次,對我笑一笑,好嗎?”
“你看,你兒子不回來了,誰都不會來看你了。”
“只有我,只有我一個……”
“你也不對你兒子多上上心,都上二年級了,還在班上墊底!”
巧巧總是為兒子的未來過早憂慮。
蘇鏡不以為意,隻說:“以前我爹媽讓我讀完小學就給你家當學徒,不也沒餓死我麽?”
他相信著老話,一條蟲子一條路。
也相信著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所以他的兒子,能有什麽出息呢?
會有什麽出息呢?
幸好蘇白不是大哥的孩子。
幸好不是。
日子又一天天翻篇,轉眼還在上小學的兒子混完了中專,開始四處碰壁地在小縣城裡找工作。
蘇白依舊沒有回來。
算算年紀,他都二十八,快滿三十歲了。
三十而立,估計這會兒再哪個地方結婚生子呢。
蘇鏡收到了他打回來的錢款,據說是來自國外。
“嫂子,你總該高興了吧。你沒讓我們任何人得逞。”
“當然,你自己也沒撈到什麽好處,快十年了,那小子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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