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外公明天到,所以……你打算什麽時候對他坦白?”虞江月擔心了一天,這會兒總算喘過氣了,將散亂的發絲輕輕勾到耳後,露出透徹的目光,落在一旁又髒又臭的準兒婿身上,“他可能會很高興,也可能會很生氣,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一旦你說了真話……他立刻就會知道,你先前所說的很多事,都是在騙他。”
柏朝身上浸泡了海水的衣物尚未乾透,頭髮也一綹一綹地貼著鬢角,交叉相握的雙手緊了緊,啞聲回:“我知道,我願意承擔任何後果,這是我離開他之前就決定好的——恕我失陪,我想先去洗個澡。”
虞江月看著他繃緊的臉龐,明白他的心情並不像語氣那麽輕松,頷首道:“也好,你這樣容易著涼,我讓人給你拿身乾淨衣服,洗完去睡一覺,他這手術起碼三四個小時,結束了我喊你……”
柏朝卻搖頭:“我洗完就回來,他醒來應該會想見我,我不能這樣臭烘烘地見他,會被他趕出去。”
虞江月笑了:“他不至於這樣對你吧?”
柏朝無奈地歎氣:“不好說,他上回就這樣。”
手術室上方的紅燈亮到深夜才轉綠,手術台上的人卻遲遲不醒。
興許是心理上的重擔卸下了,潛意識中督促自己多睡會兒,虞度秋做了一場極為漫長而真實的夢。
與以往每一場夢的開頭場景都不同,這次並非在小學、也不在那間黑暗的小屋裡。電視機裡傳來的隱約聲音吵醒了他,他緩緩睜眼,看見了一片雪白的天花板。
視線往下,被子、床單、睡衣都是純白的。
即便在夢裡,虞度秋的思路也很清晰,這樣樸素的房間風格,不可能出現在他家裡,必定是在醫院。
他此生目前為止,住院的次數屈指可數,若這不是現實,那……便是他腦海中唯一缺失的那段記憶。
以前也曾出現在夢中、或是他刻意的回想中,但每次畫面都是支離破碎、荒誕扭曲,這次卻十分平穩安定,他甚至能看清電視中身著警服的黑貓,聽清它正言厲色的台詞:“站住!不然我要開槍了!”
虞度秋下意識地一緊張,想捂住耳朵——
卻有人先他一步,用小小的手掌,貼住了他小小的耳朵。
這個動作無比自然流暢,仿佛已經做過許多遍。
虞度秋一怔,詫異地抬頭,卻只看到對方的下巴。
頂上的白熾燈光晃了晃,熟悉的暈眩感隨之而來,他一眨眼,對方就不見了。
啊,沒錯,是幼年孤獨恐懼的他臆想出的那位“幽靈朋友”,醫院上下無人認識,唯有他見過。
幽靈消失了,空曠的房間內卻依舊回蕩著他們的對話,或者說,是他在腦海中與自己對話:
“我以後要養兩條狗,就叫它的名字,這樣我就是它的主人了!它必須得聽我的話,我就不會怕它了。你要不要?送你一條?”
“好啊。”
“你明天還來嗎?明天好像……是我生日,我記不清了,我頭好疼。”
“明天……我就要走了。”那道稚嫩的聲音輕輕地說,“但我會給你送禮物的,雖然我沒什麽好東西……”
“你要去哪裡?”
“去做一件,我必須做的事。”
又一個朋友即將離去的消息令他心生不安,揪緊了床單,仿佛揪住了對方的衣袖:“能別去嗎?我不想你離開。”
虛空中伸來一雙溫熱的小手,緊緊握住了他,腦海中的聲音堅定無比:“我不會離開,我會一直關注你的……但我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出現了,你不要忘了我……”
對方的余音悠長而遼遠,仿佛邊說邊遠去,逐漸消失在他的腦海中。
電視裡的畫面開始斑駁閃動,短暫的平穩幻象終究走向了崩塌,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上出現了一道裂縫,很快地,無數細小的裂縫如蜘蛛網般擴散出去,鏡中的病房景象碎得四分五裂、錯位扭曲,突然間,嘩啦!一聲巨響,碎片四散飛濺,直直地朝他的眼睛射來!
虞度秋用力閉緊雙眼,本能地想翻身躲開,可身體猛地傳來一陣刺痛,記憶碎片似乎已經扎進了他的血肉裡,成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倏然睜眼,做好了看見一片鮮血淋漓的心理準備——然而眼前依舊是純白色的病房,明晃晃的天光,和身著病號服的自己。
唯一的區別在於,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趴在床邊小憩、握著他手的男人被動靜吵醒,迅速抬頭,恰好撞上他的視線。
夢裡手心的溫度轉移到了心裡,虞度秋松了口氣,想抬手摸摸這條忠心的小狗,卻發現自己的右臂打著石膏,動彈不得。
反倒被小狗摸了摸腦袋:“做噩夢了嗎?”
“沒有。”倒不如說難得做了個好夢,虞度秋用沒受傷的左手揮開了大不敬的男人,忽然動作頓住,狐疑地用鼻子嗅了嗅:“你洗澡了?”
柏朝點頭:“嗯,怕你嫌我臭。也給你擦身體了。”
身上確實沒什麽異味,昏迷前鹹腥的海水、濃稠的血液全部被清理乾淨了,虞度秋現在一身清爽,卻露出了不悅的神色:“我受傷昏迷,你還有閑情去洗澡?我猜你還吃了個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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