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難辭其咎(19)
再降落在川市的機場,秦深的感覺是很不一樣的。
上次來的時候,許詹就在機場外等他,他還記得許詹穿什麼衣服,頭髮剛修剪過,比平常短一點,露出漂亮乾淨的脖子,咬一口紅印很久不消。
但他也沒資格說別人,他在許詹面前的名字是阮森,但他拿著登機證下來,替他服務的人都叫他秦先生。
他之前不讓許詹送他,就是為了掩蓋這些痕跡。
而許詹也乖得很,他把底線劃在那裡,他就乖乖地站著,一步都不逾越。
秦深想,他曾經以為這是愛,是許詹愛他愛得神魂倒顛,可現在想來,大概只是一個出軌的人的收放自如。
許詹或許並不關心他的飛機最後飛向何方,只希望他不要回來得突然,打攪到自己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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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停在了許詹的公寓樓下,但秦深坐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上去。
前排的司機安靜木訥,不聽不看,盡了本分,若不是呼吸聲,幾乎像不存在。
秦深在飛機上的十幾小時完全沒睡著過,到現在眼下還有淺淺的黛青色,他天生眼窩深,睫毛濃密黑長,這樣安靜著不說話,落拓又陰鬱,可也跟一 副畫一樣。
許詹走到樓下,看見的就是這副場景。
他並不知道秦深具體幾點現在回來,秦深只給他發了個大概時間。
但有些緣分大抵如此。
即使他不想在意,卻還是不早不晚,他剛去門口給學校的老師送了份文件,回來就看見了一輛黑色的邁巴赫。
而他繞到側面,剛想進樓,就從敞開的車窗看見了秦深的臉。
而秦深也看著他,蒼白的臉,眼神清冷,矜持又高傲,再不是被他養在酒店別墅裡,年輕又野性難馴的情人。
坐在他面前的,是秦家最小的公子,高高在上,目空一切。
在他們隔著太平洋的最後一通電話裡,許詹說要談談,而在電話的結尾,他叫了秦深的本名。
他說的是,“秦深,我們談談。”
名字足以挑明所有事情,秦深是聰明人,也不屑於在人面前繼續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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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詹的視線微微下移,看見了秦深搭在車窗邊的手腕,上面隨意地戴著個腕錶,是理查德米勒。
他突然有點想笑。
一百萬包了這位小少爺五個月,倒是他佔便宜了。
他望著秦深,只是隔了一周,明明還是同樣的一張臉,卻變得陌生了。
他們誰也不開口,像是能這樣站到天荒地老。
可他是大人。
秦深才二十二歲,太年輕,也太狂妄。
最終還是他先退一步。
「要上去嗎,」許詹輕聲問,白皙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他並不狼狽,即使過去的一周裡心如刀絞,但他現在穿著寬鬆的居家服,臉上還戴著眼鏡,看 上去平靜又隨意,完全不失體面。
但這落在秦深的眼裡,就是他果然毫不在意的證據。
愛得時候千好百好。
恨的時候卻連一點細節都引起猜疑與痛苦。
但如果不愛,又哪有這麼多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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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深推開車門,拿起旁邊的一個黑色盒子,跟許詹上了樓。
許詹注意到了,卻沒多問。
電梯上行的過程裡,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他們從來沒有一次是這樣安靜的。
過去回家的時候,阮森總是不安分,在電梯裡就勾著許詹的手指,小拇指搔著手腕,許詹無奈地看過來,他挑起唇角,得意又漫不經心。
如今卻只剩下凝重的沉默。
許詹想起阮森這個名字,仍覺得胸口一痛。
這幾天徹夜失眠的時候甚至會恍惚,阮森這個人真的存在過嗎?
是不是從酒吧相遇開始就是一場鏡花水月。
如今不過到了夢醒的時候。
但他稍微側過頭,站在他旁邊的人分明與阮森有著同一張臉。
看得他心如擂鼓,又連呼吸都覺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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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到了十七樓,獨門獨戶的公寓,許詹輸了密碼,客氣地對秦深說,“請進。”
秦深沒忍住,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但他沒說什麼。
換了拖鞋走了進來。
公寓裡還跟他離開的時候沒什麼分別,寬大的落地窗,客廳裡舒適柔軟的灰色沙發,旁邊的架子上擺著許詹的藏書,電視底下還有許詹淘回來的銀製咖啡杯,架子塞 不下了,暫時安置在這裡。
但秦深掃視一眼,卻注意到窗戶邊的座椅上搭了一件早春款的黑色外套,不是許詹的,也不是他的。
那會是誰的呢?
誰還會踏足這間公寓,親密到能留下外套。
他的手掌忍不住收緊,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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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詹還在燒水泡茶。
秦深看著他穿著居家服的背影,突然湧上厭煩。
他冷聲道,“別裝模作樣了,你不是想跟我談談嗎?談什麼?”
許詹的手指被杯壁燙了一下。
他轉過身來,看著秦深。
是他要談的。
但也是他想逃避的。
他轉過身來,也放棄了泡茶,確實像秦深說的,裝模作樣。
他慢慢走過來,抽了一張濕紙巾,敷在被燙紅的手指上。
他垂下眼,不去看秦深,低聲道,“那就先說說,你為什麼要編造一個名為阮森的身份。為什麼要說謊,騙我你是個居無定所的mb?”
他把濕紙巾包得緊了一點,但手指還是痛,痛得他幾乎要哭出來。
但他抬起頭望著秦深,眼神裡又分明沒有眼淚,乾乾淨淨,黑白分明,冷靜得像在開一場學術會議。
「這很有趣嗎?」他問,聲音有點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已經有未婚妻了,還給我當情人,不太好吧。”
他沒再說戀人。
大概他在秦深心裡,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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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深沒有說話。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許詹,他曾經很喜歡許詹從容不迫,不急不緩的樣子,可他現在又痛恨許詹如此冷靜。
他笑了一笑,嘴角不屑地輕勾,“有什麼不好呢,我交往過的情人多了,也不是每一個都知道我的身份。”
他在沙發上坐下,微微仰頭看著許詹。
明明他坐著,許詹站著,但氣勢上他卻像俯視。
「本來就說好幾個月就散的關係,太誠實也沒好處,」他聲音不輕不重,透著股讓人心冷的意味,他注視著許詹,漆黑的眼睛還像初遇時一樣 霧濛濛的,漂亮得讓人心驚動魄,說出的話卻像小刀子一樣戳著人心臟,“我不喜歡惹麻煩,也討厭纏住我不放的情人。”
跟許詹想得也大差不差。
出身名流的小公子改名換姓能為什麼,總不能是微服私訪。
說到底,是他不配,秦深訂婚確實給了他一記重創,卻不是致命傷。
他自己就有婚姻,也出身上流,看過太多面和心不和的訂婚,未必每一對都能走入婚姻。
但怎麼能連名字都是假的。
一個名字像記號,無數次深夜輾轉,親吻交纏,他飽含情意叫著阮森,可卻是一個虛假的名字。
再傻的人,聽到一個假名的時候,也該知道對方從來沒想過要跟他認真。
而現在,秦深不屑地望著他,卻又帶著微笑,甚至帶著分溫文爾雅,肯定了他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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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詹突然有點支撐不住,要藉著扶住旁邊的椅背才能站直。
他很想問秦深,你對我……你收下我的翡翠手串,從機場向我奔來的時候,是抱著怎樣的心情。
你對每個情人都這樣,許下虛假的承諾,又一走了之嗎?
但是太難堪了。
他問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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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深一直注視著許詹的表情,沒有放過他分毫的變化。
他清楚地看見許詹臉上流露出的傷心,讓他心裡也跟著抽了一下。
但他又看見那件掛在窗邊的黑色外套,想起許詹名正言順的那位丈夫。
結婚三年。
不是三天,也不是三個月。
就當是商業聯姻好了,他見過的商業聯姻還少嗎,哪一對沒有滾上床,在外面各玩各的,但是為了家族利益也不會分手。
更何況,許詹看起來也並沒有什麼不情願。
結婚時那既憐又愛的樣子,當了三年有口皆碑的恩愛夫妻。
甚至還想去領養小孩。
就在他跟許詹談戀愛的時候,許詹tmd還在跟丈夫領養孩子。
草。
秦深突兀地笑了一聲,想起他哥們兒在電話裡幸災樂禍的聲音,說他栽了一個大坑,愛上一個有夫之夫,一副遇見真愛的樣子,可對方卻還準備當爹。
他果真是個傻逼,居然還會因為許詹的神色而痛苦。
他抬起頭問許詹,「問夠了我,是不是也得說說你,我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我畢竟沒結婚,我的未婚妻跟我約法三章,結婚之前互不干涉,隨我怎麼 玩,但你呢?許詹,你結婚三年,背著丈夫出軌,不覺得下賤嗎?”
他中文說得流利自然,不帶一點國外長大的口音。
傷人的時候,也格外銳利。
他想起自己跟母親討來的禮物,在美夢被打碎前,他還在看給許詹帶什麼伴手禮,他也真是夠賤的。
「你不覺得自己噁心嗎,許老師,教書育人的時候不愧疚嗎,已經有了丈夫又對另一個男人張開雙腿,」他問得輕佻又惡毒,年輕氣盛,傷人的時候只嫌 不夠,“我草得你爽嗎?”
許詹白了臉,不可置信地望著秦深。
跟這個人在一起五個月,他從來沒有被這樣的話傷過。
他一向克己守禮,這輩子都沒說過髒字,旁人看見他也向來客氣有禮,他還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
尤其這侮辱來自他心愛的人。
而秦深像是還嫌不夠,慢慢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一步一步地逼近許詹。
許詹往後退一步,他就進一步。
他在飛機上也喝了酒,但沒醉,可是酒精似乎浸入了血液裡,將他的理智作為燃料,點燃得分毫不剩。
他在許詹面前裝得游刃有餘,不屑一顧,但這根本是假的。
他從見許詹第一面就想把這個人關起來,別留在川市了,直接被他綁回國外,關進他私人的地下室裡。
他會讓許詹不著寸縷地躺在地下室的床上,看見他只會發抖。
他把許詹逼到了牆上,將人困在了自己與牆壁之間。
「你不覺得噁心嗎,」他一手捏起許詹的下巴,「我覺得很噁心,睡你這種人,比睡紅燈區的應召女還髒。她們收了錢就兩清了, 你還要虛情假意地說愛我,你愛我什麼,出軌的人也配說愛嗎?”
許詹身體抖了一抖。
他呆呆地看著秦深,像是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
而秦深望著許詹,手臂也不易察覺地發抖。
對著這張臉,他到現在也不敢信,許詹會是跟他父親一樣的人。
可人不能貌相。
他父親也是出了名的體貼公子,最後把他母親逼到精神失常,住進療養院。
現在這個人,楚楚可憐地看著他,乾淨得像一潭水,可誰又知道許詹用這張臉騙過多少人。
一邊跟合法伴侶商量著領養孩子,一邊對他含情脈脈,與他床榻纏綿。
這樣的人,也配當父親?
他突然想起許詹那個初戀,從來沒有跟他提過名字的初戀。
如果他沒有出現,是不是許詹就會跟那個人滾在一起。
都是婚外情,他跟那個人有多少差別。
「我撒了謊,是個騙子,人渣,你也是,你有什麼資格質問我,」秦深低低地笑了一聲,「就憑你跟我說了喜歡嗎?可你的喜歡本來就很廉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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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淚順著許詹臉上落了下來。
其實直到剛才,他看見秦深,看見這張跟「阮森」一模一樣的臉,他還是會不受控制地心動又痛苦。
他不是沒想過跟秦深解釋,不管這個人是真的愛他,還是拿他當作消遣。
他都想說,他離婚了,與上一任丈夫和平分手,沒有愛情。
這一段感情不管開始如何,起碼他愛過阮森的心是乾淨的。
但現在他突然覺得沒意思了。
是不是清清白白,很重要嗎?
反正對秦深來說,都一樣,不愛他,所以他的喜歡也好,給出去的承諾也好,都無關緊要。
廉價又不堪。
他用了力,一把推開秦深,他仰起頭看著對方,眼角濕潤,卻輕輕笑了笑。
「你說得對,都是虛情假意,就不要裝了。我跟你在一起就是圖個新鮮刺激,一開始就是包養,誰會跟包養的情人透露太多真實情況,你配嗎?”
他用一模一樣的話反問秦深。
但他又說,「你年輕,漂亮,玩起來刺激,比我的婚姻更吸引我,我因為你甚至想過與他分手,但是現在看看,我不應該的,我還是要回歸家庭,婚外情 而已,不能當真。我應該跟我的伴侶,白頭到老。”
他坦坦蕩蕩地望著秦深,彷彿自己真是的這麼不堪。
他對秦深說,「雖然你可能不在乎,但我也提倡好聚好散,我對情人並不吝嗇,分手費我會立刻轉給你,麻煩你把我送你的禮物還給我。那個 翡翠珠串其實我應該給我的伴侶,真被你帶走了,還挺麻煩的。”
他衝著秦深伸出手。
“就到此為止吧,你和我,一拍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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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翡翠手串就掛在秦深的手腕上。
冰冷的翡翠,戴久了像本就屬於他的。
大概是從沒有人被這樣用錢羞辱過,秦深的臉色極為難看。
也是,畢竟是高貴的小少爺,怎麼能容忍現在還被當mb。
但許詹已經累了,他不想跟面前這個人糾纏了。
他戀愛運真的不好,一次兩次,這次遠比上一段傷筋動骨。
他不想與秦深多說,走進兩步,握住秦深的手,想自己取下那串珠子。
就像他曾經親手給秦深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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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珠子沒有取下來,取到一半的時候,他的手被人反手握住了。
他抬起頭,對上一雙陰鷙又瘋狂的眼睛。
“一拍兩散。”秦深重複著許詹的話,“分手費?”
他怒極反笑,一手扣住許詹的雙手,靠近許詹的耳朵。
“許先生,你付了一百萬包了我六個月,還沒到期呢。”
他的手越攥越緊,抓得許詹生疼。
白頭到老。
哪一門子的白頭到老,被他草到路都走不起來,也想跟別人白頭到老。
做夢。
他要許詹這輩子都記得他。
他鬆開了許詹的手,卻抓住他的後背與腰,輕易把許詹重重地扔在了沙發上。
許詹頭撞到沙發背,被摔得頭暈眼花。
但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秦深已經重重地壓了上來。
熟悉的,令人膽寒的氣息,熱氣噴在他的耳根處,讓人從脊背就一陣戰慄。
他剛抬起頭,就被人吻住了,可這又不像吻,而像啃噬,他的嘴角都被咬出了血。
他聽見秦深說,“許先生這麼大方,我怎麼能不服務到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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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詹經歷了他認識秦深以來最痛苦的一夜。
他從來不知道是可以這麼痛的。
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像是散架了,後背硌在堅硬的扶手上,想要逃又馬上被抓回來。
但他跟秦深太熟悉彼此,日夜相伴,肢體交纏。
他又無可避免地能從中得到歡愉。
他含著淚,仰頭望著秦深,這張臉英俊又陰冷,看著他毫無感情。
他聽見秦深問。
“就你這副身體,還想跟你伴侶白頭到老?他不嫌棄你嗎?”
那件放在窗邊的黑色外套,秦深一個字都沒提,像是自始至終不知道許詹的合法伴侶是誰。
但他自打進了這間屋子,心頭像被火灼燒。
他像自己的領土被別人侵占了,但可悲的是,他才是那個後來者。
連翡翠手串都是別人剩下的,他也一樣,只是許詹隨手打發的玩物。
許詹直勾勾看著秦深,眼淚卻從眼角流了下來。
他在情海裡起起伏伏,不能自主,所有感官都被秦深一手掌控。
但他聲音卻還冷靜,像是抽離世外。
“也許吧,但過日子總會糊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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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深一怔。
他不喜歡許詹這樣看著他的眼睛。
他抬起手,摀住了許詹的眼睛,碧綠的翡翠手串滑落。
最中間的水滴型的墜子正好落在許詹眉心上。
像悲天憫人的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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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深離開的時候,許詹躺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
秦深沒有再摀著他的眼睛,他也沒睜開,像被抽離了喜怒。
他渾身雪白,手腕卻一圈青紫,像受了難,卻又美得動人心魄。
秦深久久地看見他。
最後,他把自己手腕上的翡翠珠子取了下來,連同他從車裡帶上來的黑色禮盒一起,放在了許詹旁邊。
他低頭吻了許詹的臉頰,像個最體貼溫柔的情人。
“謝謝你這幾個月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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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許詹家以後,那輛黑色的邁巴赫還停下樓下。
秦深上了車,直奔機場,他在川市停留一夜,如今又要走了。
也許他這輩子都不會再來。
在去飛機場的路上,他看見Aurora打了電話給他。
他不想接,直接關機了,一直到十幾小時後,落地在地球的另一端才開機。
他沒有回家,直接飛去了北歐度假,他本來有許多計劃,許多未完的心願,可現在好像都不重要了,他第一次心動的人,帶著他未來得及開花的愛情,都被 埋葬在了中國。
在北歐的冰天雪地裡,他接到了一通來自發小的電話。
Zach略含抱歉地告訴他,“哥們兒,之前你託我查的事情,有件事被我遺漏了,沒來得及告訴你了。”
秦深喝了一口酒,提不起什麼興致。
“什麼事?”
“emmm,”Zach兩指交叉,有點猶豫要不要說,“你那個在中國的情人,似乎離婚了。就最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