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追由最開始的驚訝和憤怒,逐漸變得平靜了下來。
無論王永奇問什麽,怎麽問,男孩都以直截了當的沉默來應對。
最後,教導主任仰頭看著面前比自己高了許多的男孩。男孩身形挺立開闊,脊背筆直,他什麽都沒有回答,又好像什麽都說了。
王永奇無奈地擺了擺手,讓陸追出去了,隨後拿起了辦公室的電話,翻開了家長聯絡本。
等陸追出來以後,這個隱秘的消息像長了腿似的,已經在整個校園裡掀風播浪。
-哎,你知道嗎?
-七班那個籃球隊隊長,他居然是同性戀。
-什麽意思,他喜歡男的?!
-我操,真的假的?
-好惡心啊。
……
在十年前國內的中學校園裡,乃至在當時的整個社會之中,“同性戀”都是一個相當禁忌的詞匯。
人們獲取信息渠道的匱乏、校園對於性教育的不完善,以及大眾對於少數性取向群體的“誤判”,使得大多數的人們,都認為這個群體是“病態的”,是“違背常理的”,是“汙穢的”。
他們極盡一切侮辱、貶低的詞匯,誓要將“異類”踩踏在肮髒的泥濘裡。
在那個時代,自由與平等的保護傘,還尚未籠罩在這個群體之上。
一個多月的時間裡,陸追把他前十七年沒嘗過的指責、排斥和惡意都品了個遍。
攢鋒聚鏑、千夫所指,站在他身後的人卻寥寥無幾。
他沒有表現出哪怕一丁點兒的軟弱和逃避,也不覺得事到如今有什麽困惑之處。
從他在德育辦公室裡看到聊天記錄的那一秒開始,他就知道,這件事,在這種環境下,一定會引起腥風血雨。
無論他願不願意,他的私事兒都已經被擺在了台面上供人議論。
他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除了不再住校以外,他依舊頂著那些懼畏、驚詫、好奇的目光和議論,旁若無人地繼續上學。
林予慈、李衛、盧晟和祁陽,也紛紛要求換到了他座位的前後左右。
在那一個月裡,無論他走到哪裡,他們幾個都跟著,形影不離得像是五個親兄弟。
即便陸追面上不顯露,但心裡還是好受許多。
直到一個月後,陸追的父母執意要送他出國。
從傳統觀念上講,陸教授和譚女士作為大學教師,常年接觸一些“新鮮血液”,他們的想法和主張遠比其他人要開明,當然並不認為同性戀就是一種“病”。
然而,他們卻很難接受自己的兒子就是這個群體的一員。
無關對錯,為人父母,哪有人希望自己孩子站在大眾的對立面呢?
這點,陸追也不是不理解。
臨出國的一晚,譚女士和他坐在書房裡談了一次話。
一直以來,關於陸追的許多決定,都是譚女士在做主。但在這件事情上,她比往常要固執得多,她說:
這個群體未來要走的路很漫長、很艱難,爸媽不想讓你受這份苦。
小追,一切都還來得及。
你能不能考慮一下,以後……和女孩子在一起?
陸追記不清那是在凌晨,還是在拂曉時分。
天亮後,他就要提起輕便的行李箱,坐上前往機場的車。
他看著譚女士幾乎幾夜沒睡的憔悴雙眼,看她一向精心保養的眼部周圍,現出了幾道細細的皺紋。
也許從那時起,他便開始覺得,一切事情都無所謂了。
那些不被認可的情愛,本就隱藏在內心的最深處,現如今,又被他以更加輕松的姿態,後置在了很多事情的後邊。
出國以後的那些年,他也未曾談過一場像樣的戀愛。男孩兒都沒談一個,更別提去耽誤別的女孩子了。
異國他鄉,即便有偶爾動心的時刻,但他一想到戀愛的背後究竟裹挾著什麽,這一切情情愛愛便都令他泄了氣。
人生計劃中,少了愛人,對他來說,好像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作者有話說:
標題來自於朱敦儒《卜算子·旅雁向南飛》,略有改動。
第17章 滄海一粟,須彌芥子
到了英國後沒多久,陸追便認識了一群不著四六的留學生朋友。
他從前在國內的時候,即便沒怎麽在學業上用心,但也從未在這方面讓譚女士失望過。
天生聰慧的孩子,往往兒童時代的初期,就知曉了“自由”的底線,因此他們常常能巧妙又權宜地爭取到自己的最大“自由”。
但到了英國後,沒了嚴苛的監督者,這些關於他過去生活裡的條條框框,他再也懶得維系了。
這群留學生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一周裡,他們二四六做Bar Crawl,一三五開Home Party,浮躁的年輕人們,在每個輾轉難眠的夜晚出門,找點樂子,喝喝酒,打打桌球,醒來後又是新的一天。
那幾年,其實他跟家裡人也鬧得挺僵的。
首先,出國這件事兒他就不願意,他本來是想在國內學歷史的。
即便後來學校裡出了那麽大的事兒,他也並不覺得這事兒會對他的未來計劃、對他的人生有什麽實質性的影響。
然而這件所謂的“醜聞”,他的父母卻比他自己在意多了,同事的眼光、熟人的詢問、周遭的偏見……這些無形的傷害,對於兩個大半生備受尊敬的知識分子來說,是難以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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