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上回在聞京家樓下嗎?他就是這麽說我們的......是不是很好玩——”
半途語音戛然而止。時舒感覺到了。
梁徑的手依然捂著他眼睛,他不知道梁徑此刻的神情,但能想象到。時舒對著他的掌心眨了眨眼,頓了幾秒,抱著自己的作業本緩緩往後挪了挪,然後動作極其迅速地想要往床邊溜——被梁徑一把抓住手腕。
悶雷一陣接著一陣。閃電雪亮耀眼,房間裡不知什麽時候關了燈,昏暗的場景裡只有那倏忽幾秒的清晰。
梁徑仰頭閉著眼,喉結起伏得厲害,他還維持著先前的姿勢,只是身形稍稍緊繃。好一會,時舒爬上來,靠在他身上,他出了些汗,臉上也汗津津的。梁徑抽了幾張紙巾擱在他嘴邊。時舒隻吐出來一點,小聲咕噥:“太深了......都吃掉了......”梁徑看著他似抱怨似撒嬌的神情,腦子裡根本想不了任何。
起先只是滴滴答答的雨水,敲在窗戶上,看著有些三心二意。漸漸地,雨聲淅瀝,蘊蓄的雨勢層層疊疊傾倒,窗玻璃上很快雨痕連片。
作文最後一句點題的詩還是沒想出來。時舒靠在梁徑懷裡,看著自己寫得馬馬虎虎的作文練習,打了個哈欠就放到了一邊。
他睡得很快。梁徑把人安頓好,坐去書桌前繼續回郵件。
堂叔梁基得知他要來英國求學,十分殷勤,在眾多名校裡給他挑選了最優的專業。在梁徑表達想往醫學生物方面發展的時候,梁基遲疑了好幾天,最後又發來郵件問他是不是真的確定了?感覺下一步就要把“和老爺子商量了嗎”直接問出來了。
剛剛收到的郵件還是沒有涉及任何生物或者醫學相關的材料,反倒是商科專業偏多。相較之下,梁基給時舒的專業建議則顯得五花八門,凡是和遊戲沾點邊的,都被梁基拿來提供選擇。
梁徑坐在電腦前,屋子裡沒開燈,屏幕折射的光線落在他輪廓分明的面容上。
雨聲再度大了些。
時舒翻了個身。
過了會,梁徑合上電腦,仰頭靠上椅背。
梁基這幾次的郵件內容,從行文表述來看,中間明顯詢問過梁老爺子,而梁老爺子也肯定給了明確答覆......
忽地,一絲尖銳破響夾雜在嘈雜雨聲裡傳到二樓。
梁徑睜開眼,凝神細聽。過了會,他起身下樓。
廊下暴雨已經連成線。
空氣十分潮濕。
桂樹葉子打落一地。池面劈裡啪啦,灰褐色的假山石籠罩在暗夜裡,看著有些陰森。
梁老爺子蹲在堂屋前,收拾不小心打翻的碗碟。身形本就枯臒,這會蹲著,外面風雨累加,老人家的背影看上去有一種風燭殘年的蕭索。
“爺爺!”
梁徑沒有從廊下繞去,他飛快穿過大雨瓢潑的中庭跑到堂屋,扶梁老爺子起來。
梁老爺子沒作聲,任由孫子把自己安頓在一旁的座椅上。他兩手撐著膝蓋垂目注視梁徑有條不紊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老人家的年歲體現在愈漸乾枯的外表上,也展現在幽微深邃的渾濁瞳孔裡。
是冷了的魚湯。
估計之前囑咐吳爺送菠菜豆腐湯給老爺子,老爺子還是沒及時喝,這會已經涼透了。
屋子裡水汽重,梁徑收拾了一半,扭頭對梁老爺子說:“爺爺,回屋吧。我待會給您端點熱的。”
梁老爺子佝僂著背,擺擺手,盯著他還是沒說話。
光線從廊下地燈裡照射出來,被雨霧暈染,雪片似的晶亮。
比起傍晚那會在書房訓斥梁坤時的犀利,老爺子此時的目光十分疲憊。
“倒是能忍......”
半晌,梁老爺子輕輕笑出聲。語氣說不出什麽意味,聽著倒有點誇梁徑的意思。
梁徑手上動作微頓,看著面前碎瓷橫斷的截面,沒說話。
“梁基和我說了。你們要一起去國外。”
是確定的語氣。
梁徑還是沒說話,他背對梁老爺子,敏銳地去捕捉老人家話裡可能包含的否定性態度。
地上很快收拾乾淨。
吳爺撐著傘從廊下快步過來,說已經讓廚房再熱了。
梁徑接過吳爺遞來的毛巾,站著擦了擦手,抬眼看向梁老爺子。
梁老爺子站起來,拿起靠著椅子的拐杖,轉身一步步往書房走。
梁徑跟上。
書房的陳設幾十年如一日。
梁徑進門後站著的地方,和他幼時站著的位置一樣。
“你從小就穩重......”
梁老爺子很慢地坐下。
“時舒待在你身邊,我想彼此有個陪伴......你陪伴他也好,他陪伴你也好,從小的感情,知根知底,長大了也有照應......你爺爺我就是這麽想的。”
梁老爺子說完,歎了很長一口氣。他這一天下來,已經心力交瘁,這個時候,每一句話都好像從他肺部抽出,疲憊又疼痛。
他首先不能理解,其次就更談不上讚同——但是他看著梁徑,知道他比他父親還要固執。
梁坤尚且還會在某些事情上陽奉陰違,維持表面的和諧。
梁徑卻不。
——他甚至懶得做樣子。他比他老子更有底氣,也更有打算。
梁老爺子松弛下肩背,閉目不語。
小的時候,他教他讀書。小家夥學校上完ABCD,回來跟他念“知之為知之”。捧著書本念的時候,被時舒帶得搖頭晃腦,吊兒郎當,十分沒規矩,但他也沒說什麽,覺得小孫子可愛,其余也就罷了。後來他給他們講《孫子》裡的“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梁徑倒是聽得認真,聽完問自己爺爺:“謀不定就不動了嗎?”時舒叭叭插嘴:“對啊!梁徑,書上就是這麽說的,你——”梁老爺子目光一頓,重重瞧了眼時舒,眸色嚴厲。時舒嚇得不敢說話,小臉煞白,扶著桌角的手緊緊攥著,頭低得不能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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