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接下來會面對什麽。
可當再一次看到摔下河渠、小腿鮮血直流的梁徑,他還是在夢裡止不住顫抖。
“時舒......時舒——”
耳邊傳來焦急的聲音。
可他睡得筋疲力盡, 困頓的腦子好像陷入沼澤, 怎麽都清醒不了,令人驚恐的夢魘籌劃著要將他整個吞掉。
突然,臉頰被人狠狠揪了一下,時舒猛地睜開眼,眼前一片淚水朦朧。
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牆壁,滴滴作響的心電儀器, 他的臉頰還被人捏著。過了會, 似乎那人覺得手感十分不錯, 又輕輕揪了兩下,愛不釋手。
時舒下意識兩手握住梁徑左手手腕, 轉過頭瞧他。
梁徑看上去極其虛弱, 一天一夜, 下頜已經生出青色的胡茬。麻醉過去,疼痛陣陣襲來,讓他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 眼底笑意卻絲毫不減。胸腹間固定的護具影響他的呼吸和睡眠,眼裡的紅血絲也十分明顯。
時舒不作聲, 稍稍直身越過梁徑身體去看他右手的石膏, 沒什麽大礙, 很乖巧地擺著。
病房裡什麽人都沒有。
不知道梁坤什麽情況了......
時舒發著愣, 他和醒來的梁徑四目相對,腦子亂得很。
也不知道幾點了。
窗外陰沉,雲層很厚,晨昏不辨。昨天上山時候的晴朗和遼闊還在眼前。
“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你爸說你一天都沒吃東西。”
梁徑抬手去摸時舒濕漉漉的眼睛,因為持續不斷的疼痛,他動作控制得不是很好,手指差點戳到時舒眼睛,潮濕濃密的眼睫撲簌簌地擦過他指腹,心臟好像也被依偎著輕輕蹭了一下。
時舒搖頭,閉了下眼睛,又很快睜開,抓著梁徑手腕,小聲:“梁叔是不是還沒醒過來......”
梁徑看著他,點了點頭。
中午那會爺爺來看他,說了這件事。
梁坤救是救回來了,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清醒。醫生揣測梁坤出事前應該是動了大怒,不然顱內淤血不會這麽嚴重......而在沒有徹底清醒之前,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會沒事的。”
頓了頓,梁徑說了這幾個字。不知道說給誰聽,走神似的語氣,很輕。
梁徑慢慢放下手,身上斷裂的骨頭始終亢奮叫囂著,刺痛得聲線都有些不穩。
他偏頭望向窗外。
時舒握緊梁徑的手,絞盡腦汁想要說安慰的話,可見他神情漸漸頹唐,半晌也沒說出口。
他和他總是心意相通,痛苦和悲傷也分毫不差地直抵心間。
因為情緒低沉,梁徑原本英俊明朗的五官此刻顯得尖銳又陰鬱。他不說話,也沒動作,側臉和下頜的線條異常緊繃,整個人突然間變得難以接近、戾氣橫生。
見他這樣難受,時舒直起身低下頭去親梁徑緊攏的眉宇。溫軟甜蜜的唇瓣貼上去,一下一下,親了好幾下。
梁徑視線微抬,很專注地看著他。
兩個人距離很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瞳孔深處那個人的影子。
梁徑看見自己亂糟糟的面目。
即使此刻被人關心著、愛護著,他還是感覺到心頭湧上一陣無力,夾雜一些難以平複的、強烈起伏的心緒。梁徑猛地閉上眼,眉宇間痕跡愈加深刻,連帶容色也冷漠起來。
只是下秒,眼皮上方傳來溫熱的觸碰。接著,鼻梁和嘴唇都被很認真地照顧到了。時舒對著他乾燥的嘴唇舔了舔,濕潤的氣息噴灑在他們呼吸之間。
又過了一會,耳邊傳來窸窸窣窣動靜。
梁徑睜開眼。
時舒脫了鞋小心上床。
病床寬大,他動作還是很謹慎,視線在自己和梁徑之間轉,似乎在猶豫。不過,他還是決定先面朝梁徑側躺下來,然後一點點挪著靠近,距離差不多的時候,他輕輕抬起梁徑左手,朝他的臂彎輕巧鑽進去。
他想靠近他,想抱他,但是目前抱不了,就只能盡可能地貼近。
一瞬間,心軟得好像砂礫簌簌陷落,心頭所有裂開的蕭索縫隙都被全心全意地佔滿。梁徑微微笑了一下,垂眼凝視時舒的眼神溫柔至極。
他收攏左手,貼著時舒的背,來回撫摸。
貼得足夠近又足夠讓梁徑安全的時候,時舒才稍稍放松,發出一聲喟歎,但隨即,他鼻尖就聞到一股濃鬱的血腥味。
距離梁徑從手術台上下來,也才不過幾個小時。
時舒心疼得眼睛發酸、鼻子發酸。
但他沒吸鼻子,他抿著嘴巴努力消化自己又要崩潰的情緒,心頭陣陣冷顫,許久都扛著沒吭聲。
之後好多年,時舒還清晰記得這一刻。
他曾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一切就在他眼前發生。恐懼已不足以形容,他怕得要死。午夜夢回,時舒甚至不敢睜眼。這已經成了他最逼真的夢境,他害怕往後種種都不過夢一場。他早就失去梁徑——只要這個念頭進入腦海,他就痛苦得心都要碎掉。他只能先去摸索身旁的溫熱,懷著可能會落空的恐懼,然後在摸到的一瞬大汗淋漓地逃出夢境,鑽進梁徑的懷抱,在梁徑懷抱裡一點點找回自己正常的呼吸頻率。
梁徑則會被懷裡的體溫驚醒,冰涼僵硬得仿佛剛從深海打撈出來。他當然知道他做了什麽夢。他會很細致很耐心地親吻時舒汗濕的額頭、微顫的眼皮和冰涼的鼻尖,低頭將他抿得緊緊的嘴唇含住、用力吮吻,然後撬開他的唇瓣,去捉他的舌尖,揉著他,將他重新揉軟搓熱。當然,必要的時候也會和他四目相對,梁徑笑著望進那雙惶然無措的潮濕眼眸,握著他冰涼的手腕往下,那裡早就熱度灼人,梁徑體貼至極,問他,要不要捂捂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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