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除了人就是架子了。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架子,架子上到處都是各式各樣的塑料碗盒。人們拿碗盒裝佐料,裝可食用的花花草草,用碗盒喝水,把碗盒裝滿,又掏空,再裝滿,再挖空……
桌上隨處可見貼著標簽的塑料醬料瓶。全是空白的標簽。一個字也沒有。烤架上也是空空如也的,鍋裡什麽都沒有,窯爐裡也是空的。風乾室裡只能看到架子,只能看到吊鴨子的紅線。
紅色的火光映著所有人的臉。
所有人都汗流滿面,所有人都望著同一個方向。
一個侍應生打扮的人跑進來了,手裡拿著一張單子,他把單子遞給了一個男人。男人看著單子開始喊話。
沒有聲音。
更沒有應該出現在烤架上的北海道松葉蟹蟹腿,本應該出現在鑄鐵鍋裡的宮崎牛,土窯裡沒有麵包,案台上沒有諾維拉德扇貝,阿拉斯加紅海膽,沒有伊比利亞火腿,沒有野生的亞德裡亞無花果,沒有產自伊西尼的黃油,沒有黃色的,紅色的,深褐色的原種番茄——它們各有它們的名字,休斯,卡美洛,卡本——也就是碳,沒有加州的有機草莓,更沒有松木的香味——火爐裡在燃燒的不知道是什麽木柴,看紋路看不出來,聞味道又聞不到。廚房裡也沒有牛油的乳香,海水的鹹腥,扎實的堅果味,清甜的果香……
看單子喊話的男人閉上了嘴,也望向了小豫。
這個時候應該有人——有很多人——廚房裡的所有人都應該齊聲高喊出來。
“Oui,chef!”
所有人的嘴巴確實都動了,可是小豫還是什麽都聽不到。廚房裡好安靜,廚房裡什麽味道也沒有。
先前喊話的男人開始用手去按一隻金屬小盆的底部,他似乎很滿意,從胸前的口袋裡抽出一隻鑷子,往一隻圓形大餐盤上擺飾著什麽,動作小心,手很穩。
那盤子裡只有金屬的反光。
小豫再看了一大圈。包頭巾的年輕廚師不敢直視他;拿著鑄鐵鍋的女孩兒用雙手握緊鍋子的手柄咬緊了牙關,她的雙手通紅;收拾木炭的年輕男孩兒用毛巾擦臉,抹眼淚;神情嚴肅的人,興奮緊張的人,心有不甘的人,茫然無措的人,專心致志的人都躲開了他的視線。
一隻杓子掉在了地上。一個年輕人呆在了原地,瑟瑟發抖。他也不敢看小豫,但又不得不看著他,這似乎花光了他所有的勇氣。他的嘴唇都白了,整張臉上布滿了汗珠。
沒有人說話。
只有火在燒。
小豫撿起了那隻杓子,遞給那顫抖的年輕人。年輕人脫下了身上的圍裙攥在手裡,他搖著頭,嘴巴動著,好像在懇求,在祈禱。
火還在燒,無聲地燒著所有人的臉。
年輕人咆哮了起來,小豫讀懂了他的嘴形。沒有聲音,沒有氣味的廚房裡,這個年輕人用英文咆哮著:“你這個無情的狗雜種!下地獄去吧!!”
小豫醒了過來。他看了眼坐在他邊上的來來,來來正在研究手裡的一本彩色小冊子,他們頭頂的閱讀燈燈光照下來,小豫勉強看到幾張紅酒瓶的照片。這時,來來好像發現他醒了,扭過頭來看他,笑著舉了下手裡的冊子,說:“這是今天的菜單和酒單。”
小豫點了點頭,打了個哈欠。來來又說:“剛才他們發的,我幫你拿了一份,看你剛才睡得很熟……”他頓了下,很是關切,“最近很忙?你再睡會兒吧,還要再開半個小時呢。”
小豫問他:“我睡了很久嗎?”
他往前望了眼,看不到司機,只能看到一些穿著正裝的男人女人,有的在玩手機,有的也在仔細閱讀那本彩色小冊子。車子不大,十來個位置全都坐滿了。車裡飄散著淡淡的鈴蘭花香。
“要喝點什麽嗎?剛才發了香檳,你想喝可以按那個鈴,還是想喝點水?你按吧,有人會過來服務的。”來來指著小豫座椅扶手上的一個鈴鐺標識說道。小豫笑了:“好像坐飛機哦。”
“那這也是商務艙才能有的待遇啊。”來來笑著說。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本彩色小冊上,他給小豫看他正在看的一頁,“這是今天的主廚,一個西班牙人。”
小豫點頭,往車窗外瞄了眼。他們似乎已經遠離了城市,正沿著一條河濱大道行駛,河水很黑,並不寬闊。河岸兩邊結了會變色的霓虹裝飾燈,還種了一排柳樹。霓虹變出綠光,柳樹綠得發翠。
小豫歪在座椅上,說:“那我再眯一會兒吧。”
他就又睡著了,這一覺無夢,來來叫醒的他。一整車的人已經開始依座位前後有序往車下去了。車子停在一棟外牆上裝點了幾盞射燈的小洋樓前。車還沒熄火,大燈打得很亮,那些射燈光也是明亮,便清楚地照見洋樓前面一方精致的小花園。花園裡頭散落著丁香樹,橡樹,栗子樹,薔薇花圃,冬青樹叢,日本紅楓,長青的松柏,這個季節,木芙蓉開得正好。車邊上就是個噴水池,池子正中間放有一尊單手托舉水壺,臉龐微側著的少女大理石像,一股水流自那壺口飛流向水池中去。小樓後面是一片湖,站在花園裡能望到湖面上飄浮著一些花燈,有動物模樣的,也有造型前衛,既像盛放的百合又有些像在夜空中炸開的煙花的。
小樓周圍沒有別的建築了。那些射燈光、花燈光在黑暗中往四面八方鋪展到了一個極致後也都收住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還是很黑,很暗。夜空上繁星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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