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住院部的紫藤花架下面,業皓文也在那裡抽煙,坐著。看到我,他問我:“手術結束了?”
我搖頭:“沒有,我出來透透氣,抽根煙。”我點上煙後,說:“馮芳芳的事情,隨便你。”
業皓文說:“我會問一問她本人的意見的。”他還道,“我會和她說的,照片是我拍的這件事。”
我說:“隨便你,和我沒關系,我不欠她,不欠他兒子,更不欠你,你也不欠我什麽。”
業皓文坐直了些,看我,他要說話,但他選擇不說,選擇沉默。看來,他也明白我們之間無話可說了。畢竟他坦白了,他是因為愧疚接近我,我搞清楚了,他試圖利用我還債,真相大白,無論這一出是懸疑電影還是犯罪豔情片,都應該要結尾了。
我說:“以後我們就別見面了。”
業皓文答應了。
8.
我和秀秀說了那晚的事,那時我們去重症監護室門口換盒盒的班,陪夜。盒盒媽身上多處骨折,腦出血,做了清除腦部淤血的手術,手術還算成功,只是人還在昏迷,加上她本身有癌,各項指標都不理想,手術結束後就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我們幾個輪流陪夜守在門外,但凡有點風吹草動,好有個照應。重症監護室門口都是這樣的病人親屬。
秀秀聽了之後,說:“我還以為你不會和我說這件事。”
我說:“我不和你說,業皓文也會和你說。”
秀秀笑了,說:“他說你不會再見他了。”
我問:“就這樣?”
秀秀亮出笑容,彎彎的眉眼裡,神色曖昧,她的眼睛盯著我,嘴裡發出“哦”的聲音,低低的,彎來繞去的。我說:“你想到哪裡去了,我的潛台詞是他有沒有完整地複述給你聽他告訴我的事情。”
秀秀說:“講了啊,偷拍的事情嘛。”
我補充:“他還講他去做基因篩查什麽的。”
秀秀點了點頭,一笑:“或許他想和你賣個慘吧。”
我說:“那可惜了,我聽過見過的慘事太多了,他這一樁還排不上號。”
秀秀點了點頭,笑容松弛了,聲音放松,溫柔地說話:“他的人生沒遇到過什麽不幸的事情,在這件事之前他最大的不幸應該只是喜歡一個人但又得不到吧。”
我說:“看到他,我就覺得我的人生充滿了不幸,沒錢沒車沒房,看到他,我想不到一件好事。”
他是來自我的過去的幽魂,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從前和我有過很親密關系的一個人死了,從前,我是一個多優秀的學生,從前,我有父親母親,我有弟弟,社會關系。這個社會上原本是有我的一席之地的。
秀秀說:“不幸是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
“那人生也不能全都由不幸組成吧?”
秀秀把頭髮束到耳後去,望著醫院的地磚,聲音輕了下去,說:“蜀雪,我不能離開他。”
我看她,一時奇怪,業皓文會在深夜靠在她身上哭,我覺得他們是分不開的,她在擔心什麽呢?我笑了笑,拍了兩下她的手背,她看我了,我便說:“你這算是曲線救國了吧。”
秀秀想了會兒才有反應,她掐了下我的虎口,啼笑皆非:“我在你心裡就是一個內心這麽陰暗的人嘛??”
她又說:“再說了,我從來沒想過要你離開他或者怎麽樣。”
“或者怎麽樣?”
“不知道,我也說不清,”她盯著我,有些生氣了,“你乾嗎這麽咬文嚼字啊,我們說話聊天又不是寫小說,寫劇本,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要精準到位,我們說話……”她歎息,整個人更柔軟了,她靠在我肩上,挽住我的胳膊,“語言是很曖昧的,模糊的,我們都偽裝在語言裡,有時候,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麽,有時候我們還會自己欺騙自己,自己隱瞞自己,說的話裡面,回憶裡面,隻留下對自己有利的部分。”
她道:“我要回風順一陣,業皓文和家裡鬧得很不愉快,我很怕他自殺之後變成厲鬼,要了他媽媽的命。”
我笑:“按照一般邏輯,應該是他先殺了他媽再自殺吧?”
秀秀也笑,呼吸噴在我頸邊,癢癢的。她道:“他不是一般人,你不要用一般邏輯推理他。”
我說:“反正我弄不懂他,反正,我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
秀秀摸我的手背,說著:“小時候,我和他在他家後院玩,那天才下過雨,我穿著雨鞋去踩水塘,好開心啊,因為才下過雨嘛,很多蝸牛啊,蚯蚓啊就都跑出來了,我踩死了好多蝸牛,業皓文就開始哭,一路跟著我一路哭,一路撿那些蝸牛的屍體,他把它們收集起來,給它們挖了個一個小小的土坑,埋葬了它們。”
我說:“有錢小孩兒的內心我真的不懂。”
秀秀還在追溯那件童年往事:“我就問他,我說,業皓文,你可憐它們嗎?他點頭,我就很奇怪,我說,那你可以跟我說嘛,讓我不要踩它們,他說,可是我看你玩得很開心。”
秀秀說:“他會縱容別人作惡,”她抬起眼睛看我,額頭上是一道道擠出來的皺紋,我試圖撫平那些皺紋,她說:“有錢小孩子的內心是不是很扭曲?”
我們一起笑了。
秀秀問:“你微信拉黑他了吧?”
我刪了業皓文的號碼,刪了他的微信,我把手機拿給秀秀看,正好范經理在好再來的工作群組裡發了條語音,我們一起聽。老范扯著公鴨嗓罵街:我去你媽的,你們這群小兔崽子!天堂有路你們不走,地獄無門偏要闖!我對你們太失望了!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