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不太懂。”
蜀雪又說:“那是因為沒有念出來。”
說著,他咬住香煙,單手捧著那本詩集,站起來,踩著一張椅子,站到了書桌上去。他變得好高,頭快頂到天花板了,他沒穿鞋,他的鞋去哪兒了呢?他的褲子也不是原先那條了,短袖t恤成了白背心。我仰著脖子看他,豎起耳朵聽他。蜀雪念詩。
一開始,他的聲音很輕:“我去看你。”
我得從外面的喧鬧聲裡把他的聲音分辨出來。
下一句,他的音量一下高了:“現在,馬上!”
他低下目光看我,抽了一口煙,笑著繼續:“我告訴你。”
這句也是輕的,柔的,像微風、細雨。
我抓了抓耳朵。外頭有個男人拍打窗戶,喊著:“蜀雪!你乾嗎呢??”
蜀雪不理他,還在念詩,他不用看書了,他好厲害,已經背了下來,他的目光高高的,說話擲地有聲:“現在,馬上!”
他的一隻手背到了身後去,一隻手夾香煙,煙霧離開他的嘴,死掉的字一個個蹦出來:“我離開你。”
“現在……”他頓住。往外看了眼,拍窗戶的男人朝他揮手,跳啊,叫啊。蜀雪笑出來,望著外頭,嘴唇動了動:“現在……”
很長時間他沒接下去說什麽,他沒動,煙在他手裡燒,煙在他嘴邊燒,燒得很短了。
我問他:“是不是還有一句。”
蜀雪看我,點了點頭,這才說:“現在。”
說出這兩個字,他朝我鞠了個躬,自己拍了幾下書鼓掌,我哈哈笑,跟著鼓掌,他歡呼,我也歡呼,吹呼哨。我們兩個嘻嘻哈哈,這時,有人進來書房了,是個嘴唇上留著兩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他問我們:“你們乾嗎呢?”
我晃了晃手裡的書,說:“在讀詩。”
蜀雪聳肩攤手,跳下桌子,把詩集扔給我,開了移門,飛了出去。
外頭有人喊:”老李!”
那中年男人衝喊人的人點了點頭。我拍了下腦門:“李老板!”
李老板看著我,我仔細端詳李老板。李老板不年輕了,樣子不賴,穿花襯衫,牛仔褲,他問我:“你喜歡讀詩?“
我抱著那兩本詩集說:“我喜歡有文化的感覺。”
李老板微笑,還看著我。好一陣,他才看夠了,轉身往外走。我跟著他走。
我們去了二樓的一間房間,他脫衣服,我也脫衣服,他身上香香的,他摸我的臉,下巴,脖子,手臂,摸了很久才開始親我,親我的臉,下巴,脖子,喉結,手臂,手指。他喜歡慢慢來,我就跟著他慢慢來,也慢慢地摸他,細致地親他。我們躺倒在床上後,面對著面做,起初他還是很慢,很溫柔的,後來他忽然發狠,把我翻過來,用力摁住我的肩膀用力乾,沒幾下他就射了。他抱住我,不讓我走,我就任他抱著,他的床很舒服,床單,被單,枕套都是絲的,我感覺自己像一條泥鰍,滑進了一條河裡,在水流裡睡著了。
說不清睡了多久,我聽到開門的聲音,醒了,一看外頭,天都亮了。李老板還在睡,還維持著抱住我的姿勢,我往門口看了眼,一個男人走了進來,男人一路走一路撿地上的衣服,他步子很輕,走到了床邊,把手裡拿著的衣服放到床上,看著我。我嚇了一跳。像是憑空出現一面鏡子,我突然就和二十年後的我面對著面了。我一哆嗦,坐了起來。李老板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
那進來的男人打量我,他的眼神和昨晚李老板看我的時候一模一樣,像在我臉上找什麽東西。他們的年紀應該也差不多,都得四十來歲了。時間沒有饒過他們。
男人站著,小聲和我說話,問我:“你多大了?”
我說:“二十五。”
“真年輕。”男人說,坐在了我邊上。
我說:“十七八才算年輕吧。”
我拿了自己的衣服,穿衣服,穿襪子。
男人笑了:”二十五剛好。”
我脫口而出:“我老了會變成你這樣嗎?”
男人說:“可能沒我有錢。”
他問我:“你是模特還是演員?“
我搖頭:“都不是。”
他瞥了眼床頭的那兩本詩集:“你看了?你讀詩?”
我點頭。他說:“寫得不怎麽樣。”他說,“我就是方泯。”
我愣住了,發白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雪一樣輕輕落在方泯的肩頭。他點了根煙,煙霧輕飄飄飛起來,和光一樣泛白。方泯也跟著泛白。他仿佛一片雪白天地裡的一個雪人。
方泯看著我,拍了拍我的手:“唉,你哭什麽啊?”
我摸摸臉,我真的哭了。
我說不清,搖著頭搓眼睛:“我也不知道。”
方泯笑著說:“我們又多了個共同點,我每天早上起來也都想哭。”
我擦了擦臉,起身找到鞋子,提著鞋子就出去了。走到門口,我回頭看了方泯一眼。他的輪廓變得模糊了,他在白色的光裡緩慢地融化著。他看上去很痛苦,他在被什麽折磨著。他不享受。他逃不脫。
我給方泯和李老板關好了門。
我這才領悟過來我在哭什麽。在一個夜晚,有人相愛,在那個夜晚,一切就都結束了。這太殘酷了,這合理嗎?方泯和我長得太像了,我害怕我們的命運也相似。我害怕我和他一樣找不到說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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