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說:“我們就管這裡叫莫須好不好?以後你要是煩了,煩師父了,煩師兄了,你就來這裡坐坐。”
我說:“我不是煩你。”
我說:“我不懂修行,我也不想修行。”
我說:“我想吃燒雞。”我摸著我的腳說,“我想穿我的小鴨子襪子。”
師兄過來摸了摸我的頭髮,摸了摸我的脖子,摸了摸我的腳。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的衣服濕透了,貼著我的皮膚,師兄手心的溫度貼著我的衣服,便也貼緊了我的皮膚。
師兄說:“小寶啊,有人能告別是很好的事情,師兄沒有人可以告別啊。”
師兄稍側過臉看我,他那一邊的胎記好像在燒。我低下了頭。師兄是個孤兒。他是被人丟在雲緣廟門口的。
我說:“師兄,你要是煩師父了,煩畫圖,煩做木頭人了,你也可以來這裡坐坐。”
師兄笑了兩聲,說:“小寶,睡一會兒吧。”
他關了手電筒。我靠在師兄身上睡覺。我感覺他在揉我的腳踝,輕輕按我的小腿,很舒服,讓人很放松。我不由地靠他更近了些。
那年我才十歲,我什麽都不懂。我能懂什麽?
我就覺得師兄很好,對我好的人,我都想親近。誰不想呢?誰不想被人當成一個寶,被捧著,被慣著,我被捧了慣了十年,人和心都飛得高高的了,飛到了天上,一朝跌進泥潭裡,遇到師兄,我想,他可能是來撈我出泥潭的,可能是要帶我重回天上去的人。師兄也確實寵我,慣我,他知道我吃不飽,省下自己的小米南瓜粥,饅頭花卷給我,他乾體力活的,他還有巧克力餅乾吃,每天在食堂吃過飯,他一個眼神,我就跟著他去他和和仰師叔的小院裡加餐。師兄和師叔單獨住一進院子,兩人睡一屋,院裡另有三個房間,一間放的是完工了的木頭佛,有半個我那麽高的,有師兄的手掌那般大小的,有我的拇指殼那麽迷你的,都等著上油彩;一間放的是上完油彩的佛像,等著曬太陽,山裡多陰雨,徹頭徹尾的晴天少得可憐,太陽一出來,滿寺廟的人都會來幫忙把這間屋裡的佛像搬出來晾曬,佛像搬完了,佛祖慈眉善目,含笑享受日光沐浴,我們小和尚大和尚,二十來個青青的腦袋聚在一塊兒被佛光普照,和因和尚帶頭誦經,大家跟著念,我偷偷打量師兄,暗暗在僧袍上畫畫,我想被師兄挑中學木工活,這樣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出入他住的小院了,再不用被塵凡告我不去田裡乾活,不給山羊撿大便,收拾羊舍的狀了,我得在畫圖課的考試上考了第一名才有這麽個資格,可我沒什麽畫畫的天賦,所以我一閑下來就畫畫,畫佛,畫師兄;院裡還有一間房間呢放了好多蠟,好多木頭樹墩,師兄說,那是為以後再給一百個腦袋的觀音做更多腦袋準備的,有人給廟裡送來上好的檀木,黃楊木材,全都屯在那間屋子。
他們院裡也堆了很多木材,比放在屋裡的稍次一些,遇到雨水連綿的天氣,小件的木頭就搬進屋,大件的得用油布裡三層外三層地包裹起來。那三間房間裡常備黑木炭和一些圓滾滾的石頭小球。這些東西能吸濕氣。師兄他們睡的那間房間常備的是熏香,不知道什麽香,在一個青銅色的香爐裡燒著,熏香常換,夏天像青草,聞著發澀,發苦,叫人頭腦清醒,精神振奮,秋天有股甜味,也可能是因為每到秋天,我都會在師兄院裡烤栗子吃,栗子肉甜。後山的栗樹結了野果,我回回都能撿一大包,師兄用剪子剪開栗子帶刺的殼,我生火,把它們扔進火堆裡,聽它們劈裡啪啦炸開來,咧開嘴對我笑。
冬天……
冬天我不常在廟裡。
和因和尚說我長得討人喜歡,一到冬天,一到人很容易熬不過去,很容易就會死了的冬天,他要我跟著幾個擅長吹拉彈唱的師叔下山,去給人辦喪事。送人往生的和尚裡有個長得討人喜歡的小和尚,似乎能多些進帳。一開始我不願意,我不想下山,我還沒吃夠栗子,我還等著冬天地裡的番薯熟了,和師兄,和仰師叔一塊兒吃烤番薯。我去和因和尚屋裡找他說話,說:“大師父,畫圖課,念經課要考試了。”
和因和尚大手一揮:“都給你過。”
我說:“我不要過,我要考第一名。”
和因和尚說:“塵勻啊,爭名逐利有違修行本意。”
我說:“大師父,佛經上好多僧人都辯經,非爭個高下不可,那不就是爭名嗎?”
和因說:“那是給佛祖爭名,為的是佛理,為的是佛。”
我說:“大師父,畫圖課考了第一名就能學木工了,我想學木工,把佛祖的好樣子雕給大家看,也為佛組做點貢獻。”
和因瞅著我,我瞅著他,他眼珠轉轉,說:“阿彌陀佛,行了行了,等你回來就跟著你和仰師叔學木工。”
我說:“大師父,等我回來,我要補考!”
和因還看著我,我也仍看著他,他搖著頭對我笑了笑,我也笑出來。和因從懷裡摸出顆蘆柑,招呼我到他身邊坐下,說:“來來來,往生咒再背來聽聽。”
我坐過去,嘰裡咕嚕背往生咒,往生咒就那麽幾句,我早就背地滾瓜爛熟了。和因剝蘆柑吃,吃一瓤,遞給我一瓤。秋冬之交,廟裡陰寒濕冷,和因屋裡已經燒上了炭爐,蘆柑有核,吃到核,他往炭爐裡扔,我有樣學樣,和因看到了,對我道:“塵勻啊,你來山上快一年了,第一回下山,下了山切莫行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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