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廣場。歪在一棵柏樹身上的一盞路燈,總是塞滿了香煙屁股的張著大嘴的青蛙垃圾桶,尿騷味刺鼻的公廁。男廁女廁全歸了男人用,男人,女人——看上去像女人的人,全在尋覓男人。
我忍不住提醒他:“3路,65路公交車站能到,走去好再來也不遠,雖然說是廣場,但是不大,不廣,有個高高的小土堆,都是草,邊上圍了一圈磚頭牆,矮矮的,可以坐著,我們都管那裡叫敖包,《敖包相會》你聽過吧?”
我哼了幾句。范經理會唱整首,他還會唱什麽《駝鈴》,《夢駝鈴》,這是兩首不同的歌,還有閩南語的《舞女》,《雨夜花》。他一唱歌就很投入,太投入了,什麽都打不斷他。什麽都無法打擾他。
我問男人:“鄧麗君的《雨夜花》你聽過嗎?”
男人點頭,他哼了幾句,我點點頭,我說:“范經理和我們去k歌唱過,後來我聽到,s家裡有鄧麗君的唱片,我聽到一個版本,一半是閩南話,一半是日語。”
男人問我:“小范還是一個人?”
“還是一個人。”
“好再來……”男人輕聲說。
好再來對他來說似乎也是陌生的,也離他很遠了,很久了。
他是阿豐嗎?他多久沒回融市了,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他當初為什麽離開融市,他來斯裡蘭卡多久了,他為什麽來這裡?范經理跟著他去了內地,為什麽沒有跟著他來斯裡蘭卡?
我問他:“你為什麽從融市離開?”
男人說:“你問得好直接。”
我說:“我們彼此都知根知底了,還有什麽必要遮遮掩掩的?”
男人說:“是啊,我為什麽走呢?”
我們快走出這條弄堂了,一輛三輪摩托慢慢吞吞地從我們邊上開過去,司機朝我們揮手,說著taxi,taxi。我和男人都搖頭。我說:“你問我,我去問誰?范經理嗎?”
男人側過臉,又看我,他又要踩進一個水塘了,我把他拉到我的另一邊。他好瘦。很輕。要是把我今晚和他說過的話,追溯過的回憶全寫出來,寫在一張張紙上,它們說不定比他還要重。
我說:“我想回台灣。”
我問他:“你有什麽想和s說的嗎?”
男人低頭看了會兒馬路,手在褲子上拍了拍,動作機械,他和我說:“沒有。”他說,“他還是s。”
我說:“他是你的小影,是家裡人的陸影,老三,三哥,弟弟,但是對我來說,他就是s。”
我說:“可能我不是真的理解他,我沒辦法完全理解他,認可他,我有時候覺得他在騙我,他不愛我,他耍我,開我玩笑,隨便吧,隨便他。”
男人說:“這麽癡情。”
我說:“不是癡情。”
我說不出來那種感覺。
我說:“我說不出來。”
我只能打比方。我伸出手,右手在空氣中扶著一顆虛幻的心,左手拿起一把虛幻的鑿子,鑿子鑿心。我說:“我的心在他手裡,他用鑿子鑿,一下一下的,我很難受,但是想到我的心在他手裡,又沒那麽難受了,還有點開心。”
男人說:“愛人不能失去自我。”
我挑出一塊卡在肉裡的碎玻璃片,丟開了,說:“我要是能失去自我,我就不在這裡了,我和你自我介紹,我就不會說,大家都叫我盒盒,盒子的盒。因為我經常搬家,每次搬家都只有一個盒子的東西。我會說,我是m,你知道的,就是那個m的意思。”
男人笑了,沒接話。我們經過別人家的一個車庫後,他說道:“我離開融市是因為一個男人來找我。我們在台灣就認識了,夜想花夜總會,他是那裡的老板,他去英國讀過書,你知道嗎,夜總會,”男人的聲音裡滿是笑意,“他在夜總會裡搞什麽爵士樂隊,誰會去啊?去酒店不就是找小姐的嗎,去夜總會不就是去跳舞,黑咕隆咚的,你摸我,我摸你,誰知道我在摸誰,我又和誰貼在一起,就是要找那種感覺。”
“你經常去夜總會?”
男人看我,笑著。我看他,也笑了,一點窘迫,一點釋然,我說:“你看,熟了之後就會這樣,不是吐苦水,吐秘密,交換秘密,是開始刺探秘密。”
男人說:“好可惜,回不到陌生人的狀態了。”
我同意:“真可惜。”我說,“那個人家裡一定很有錢。”
男人點頭:“他家裡做茶葉生意的,在福建,在斯裡蘭卡都有茶園。”
他說:“你知道嗎,好的鐵觀音,喝起來像咖啡。”
男人繼續說:“他和我說,和我走吧。”
“你就和他走了?”
“對啊。”
我點了根煙,我說:“我想s。”
我說:“他送我去機場,如果他問我,要不要留在台灣,我會點頭。他不問我。”
他離開融市的時候,用一條微信消息和我道別。甚至不是語音。
我想s。
我拿出手機,想給s打電話,這才發現手機沒電了,開不起來。我按了好一會兒,唉聲歎氣的,男人說:“給你找個地方充電吧。”
這時,我們走出了弄堂,來到荷蘭城堡前的小廣場了,這裡有更多的三輪出租車,這裡還有還在營業的咖啡館,小酒吧,每家小店擺在門口的桌椅都坐滿了遊客打扮的各色人種。人們揮舞著手或者手裡的旅遊手冊驅趕圍著桌上蠟燭繞著圈子的蚊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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