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照片是我拍的。”
我說:“但是不是我放去論壇上的。”
母親說:“對了,你幫我潤色一下我的演講稿吧,在書房裡。”
她把裙子掛在了一個假人模特身上,按鈴叫來了寶姨,吩咐道:“等乾洗店的人過來,讓她們把這裡的皺弄一弄,晚上直接送到四季去。”
母親又看我:“走啊,去書房啊。”
我跟著她去了書房,書房就在隔壁,書櫥和衣帽間裡的衣櫥一樣的高,書和衣服一樣的多,書房裡的玻璃櫃擺著地球儀,擺著青銅像。這些玻璃櫃和衣帽間裡那些放著鱷魚皮皮包,蜥蜴皮,鴕鳥皮的皮包的玻璃櫃來自同一家廠商,統一定製的。
母親指了指書桌:“打印出來了。”
我走過去,拿起演講稿,坐在沙發上看。這張沙發和衣帽間的沙發是在同一家古董家具店買的,一張主打法國八十年代後現代近未來前衛風格,一張主打拜佔庭奢華風格。我坐著看演講稿。母親也坐下了,坐在我邊上,看自己的手指甲。
她說:“你啊,就是太敏感了,容易想太多,既然不是你放上去論壇的,和你又有什麽關系呢?再說了,他們本來就是有那樣的關系,在圖書館那麽明目張膽,早晚也會被別人曝光的。”
我說:“但是不是別人,是我。”
母親拍了拍演講稿,拍了拍我的腿:“你繼續看啊。”
母親歎息了聲,接著說道:“你就是太為別人著想了,皓文啊,不要總為別人想,也要想想自己,自我為中心一點不是什麽壞事。”
不是你這麽教我的嗎?要時刻照顧別人的感受,要時刻為別人著想,不能總想著自己,上帝都看著呢,上帝都知道,不可以恨別人,每個人都有可愛的地方,要看到他們可愛的地方,不能把別人的話當真,因為沒人把你的話當真,但是又不能騙人,不能騙你,什麽都要和你坦白。
太多矛盾了。
我被這些矛盾擠在中間。中間有我的位置嗎?
我就算傷害過蜀雪,我也還能愛他的吧?
母親還在說話:“你想想世界上還有那麽多連飯都吃不飽的人,書都讀不起的人,那麽多難民,那麽多活在戰爭陰影裡的人,以色列,敘利亞,黎巴嫩,哥倫比亞,政府不作為,傭兵猖獗,那麽多孩子連書都不會念就學會了用槍,性別歧視,氣候變暖,那麽多不平等,不公平,有那麽多,那麽大的悲哀,耶路撒冷,一整個民族的傷痛啊!你知道每年有多少海洋生物在滅絕嗎?你知道香蕉在五十年後可能就會消失嗎?這麽多這麽大的事件需要我們去關注,需要我們去矯正,你這點事情,他們的那些事情,那麽小的悲哀又算得了什麽呢?”
我當然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可憐人,許許多多的不公平,巨大的悲哀籠罩在地球的上空,宇宙的核心可能就是悲哀。所有才會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黑洞,它能吞噬一切,抹消一切的悲哀,它是來淨化這些悲哀的。它才是上帝之手。
可是我有時候隻想關心一點小的悲哀,針尖那麽小;有時候我隻想關心眼角的一滴眼淚;有時候我隻想我難受的時候,我媽媽會拍拍我,告訴我,沒事的。
我沒有說出來。我當時說,我去外面接個電話。
我去院子裡抽煙。
母親托寶姨轉告我,晚宴八點半,不要遲到。
我點了點頭。
我陪母親參加了晚宴,她們基金會的太太先生們,我都很熟了,籌措宴會的基金會主席徐太太見到我,拉著我熱絡地寒暄:“皓文又變帥了嘛!最近在忙些什麽啊?”
三天前我還和她在一個服裝品牌的旗艦店開業典禮上見過,在風順。她當場購入一隻全球限量的短吻鱷的皮包。
我笑著說:“瞎忙,還是那樣吧,徐太太今天這個發色好適合你,和指甲的顏色特別配。“
徐太太問我:“秀秀最近怎麽樣啊?下次我們環保晚會,你和她一起來哦!她的綠頭髮很適合我們的綠色主題!”
母親說:“哎呀,是不是我要上台了?”
她上台去發言,發言之前和主持人耳語了兩句,主持人看到我,我們笑著互相點了點頭。母親的致詞結束後,主持人說:“業太太的兒子今天在百忙之中抽空來了,讓我們歡迎他上台說兩句!”
我能說什麽呢?我能怎麽做呢?我只能微笑,我只能上台去,接過麥克風,說:“我剛才還在想,到底什麽時候才輪到我上台啊。”
大家都笑,舞台下白茫茫的,在那白光的邊緣,一群希望小學的學生們站成兩排,全都穿著校服,全都打著紅領巾,臉蛋上全都抹著紅通通的腮紅,嘴唇也都紅豔豔的。他們仰起脖子看著我。
我說:“感謝我媽媽,燕安心女士,她教會了我很多,我是獨生子,從小媽媽就教我要和別人分享,教我要去愛別人,因為愛……愛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她還教會我,愛是不求回報,不計較回報的。”
愛人能滿足自己。
愛人來滿足自己。
我說:“愛是一種希望。”
學生們在老師的帶領下鼓掌,母親在徐太太的帶領下鼓掌,我舉了舉手裡的香檳酒杯,笑了笑,走下台。那晚一瓶香檳要好幾千,那些小學生們不能喝,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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