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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目前業皓文最混亂的一部分,希望大家不要看得發暈……
(下)
蜀雪就那麽用他的腳磨蹭我的小腿,他穿拖鞋——原本是穿著的,他的拖鞋掉在了我的腳邊,我們的腳在一張鋪著白色桌布的桌子下面,我的灰色褲子和他的藍色牛仔褲貼在一起。那是一張擺在靠窗位置的桌子,一張花園酒店三樓翠豪庭餐廳靠窗的位置。外面就是老城,外面天色灰藍。望出去是能望到融江的。
他和我說,點了好多菜啊,老板今天胃口這麽好。我說,再吃會兒,再坐會兒。我問他,你沒這麽著急回去上班吧?
不,我問他的是,你沒別的急事吧?
不,不,我還問過他,你能有什麽急事?
是我著急了,是我有急事,我急著想知道他到底要去哪裡,他到底在想什麽,他撐著下巴坐在那裡玩過時的紙牌遊戲,百無聊賴,興致缺缺,他洗了澡,洗了頭髮也不用吹風機吹乾,他的頭髮還在往下滴水,身上還有木頭香的沐浴露的氣味,他的脖子上還有我剛才吮過,咬過的痕跡,他就說要走,到底和我在一起到底是有多無聊,多無趣。
我和許延宸坐在小飯館裡吃麻辣香鍋,他點了一大桌菜,桌子油膩,他說,再坐會兒。他說,我想和你再待會兒。
我和許延宸在鮮花招待所廝混時一秒鍾都不想分開,我們一起洗澡,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一起裹著床單站在陽台上抽煙。
母親用雙手鄭重其事地接過展嘉送的玫瑰花,露出開心的笑臉,說,小展,你怎麽知道我最喜歡玫瑰啊!真好看!謝謝!真開心!
她把花遞給了女傭。
人的回憶是有規律可依循的,起碼我的回憶是這樣。
我的每一段回憶都在屬於它自己的框架裡,那框架的邊緣是白色的,像一幅幅畫——回憶不是海洋,回憶好比美術館,所有回憶都在屬於它的框架裡高高低低地陳列著,有的一眼就能看到,有的需要仰一仰頭,回一回身才能看到,有的則被安排進了儲藏室,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天日,但是這些不同的回憶——不同的畫,可以因為一個關聯詞或者互相之間隱秘的聯系而同時被喚醒,而同時變得鮮活起來。真熱鬧,不同的畫裡,不同的人同時說話,同時動作,不同的雲同時浮動,不同的光線同時變幻,不同的氛圍同時彌漫。這些人,這些雲,這些氛圍互不干涉,它們在各自的框架裡,看也不看框架外。它們是看不到框架外面的。
等一等,蜀雪在幹什麽?他從我邊上的位子上站了起來,他要走去哪裡?他怎麽直接跨過了屬於花園酒店某個夜晚的框架,走到了我和許延宸的桌邊,走到了我們的床邊。他走得太遠了!他怎麽辦到的?
花園酒店,鮮花招待所……好吧,好吧,是因為花……
蜀雪走到了母親身邊,他聞她捧著的玫瑰。
玫瑰花。
滿院的玫瑰花,他經過它們,看也不看一眼。他低頭聞母親捧著的玫瑰,他咬住一朵花瓣。
母親看著我,笑著說話。母親看不到他。
他們都看不到他。
他是皇帝的新衣,他是隱形人,他是美術館裡的另外一個遊客。這怎麽可能,我的回憶,他憑什麽在這裡亂逛?他憑什麽到處亂竄,我得把他抓住,不能再縱容他在這裡搗亂了,不然我的美術館就要變成他的美術館了。這裡的所有畫裡都會留下他的痕跡,這怎麽行?一個人的回憶怎麽可能隻關於另外一個人?我會丟失我自己的。一個人是不能丟失自己的。我要是不是業皓文了,那我會是什麽?我就什麽都不是了。不行,不可以。
蜀雪又去了哪裡?他聞完了玫瑰,又走去哪裡了?我在玫瑰花叢後面找他,我在母親身後找他,我在畫框後面找他。
我找不到他,我找到的只是一個又一個夜晚,母親坐在客廳裡,和我說話。她搖晃手裡的玻璃酒杯。她垂著手,垂著頭。母親和我說,哪有媽媽不愛孩子,孩子不愛媽媽的呢?母愛是本能,親情也是一種本能。母親說,他和你是兩個世界的人。母親說,孩子是要愛母親的。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愛她的,那母親還有什麽存在的價值呢?母親說。皓文,媽媽告訴你一件事。你不是媽媽生下來的。但是你是爸爸和媽媽的孩子。你是誰生下來的一點都不重要,你是媽媽養大的。
母親說,前幾天你生母過世了。
我問,是當時代孕的那位嗎?
母親說,不是的,你不是代孕出生的,她就是你的生母,她是寶姨的女兒。以前在家裡幫過一陣忙,大學生,樣子,性格各方面都不錯。與其去外面找代孕,不如就找她。你是誰生下來的一點都不重要,你是媽媽養大的。
我找到一幅畫,畫框裡上演著一出海底世界紀錄片,一個潛水員潛入深海,和鯊魚嬉戲,一會兒,一群漁夫吊起漁網,抓住一隻鯊魚,割下它的所有魚鰭,將它們妥善地冰封起來,小心地保管起來。他們把失去了魚鰭的鯊魚扔回了大海。
鯊魚漸漸沉底,嘴巴張開著,露出尖利恐怖的牙齒。鯊魚靜靜地死去了。
我找到蜀雪了!我和他坐在花園酒店翠豪庭靠窗的位置吃飯。我問他,你去過新開的海底世界嗎?他單手撐著下巴,搖搖頭,很無聊,很沒興致的樣子。他用腳碰我的腳。他穿著鞋子,板鞋,很髒了。他拋來一個目光,我說,你先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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