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他叫他的名字,醉意緩緩泛上來,燒得心口和腦袋滾燙,眼眶和呼出的氣息一樣熾熱,舌尖僵著,一陣酸麻,除了這兩個字,再說不出什麽別的來。
燕驚秋抬手擋住臉,微微蜷起身體,並不作聲。
他愣愣望著燕驚秋的手,原本它們柔軟又細膩,像水又像霧,舉著手術刀的時候又展現出利落果斷的凌厲,現在它們粗糙乾澀,指甲邊緣的皮膚有著細小的開裂,指關節的細紋變得很多。
曾幾何時,他自己的手也是這樣,浸泡在繁重的工作裡,磨出一層又一層的繭來。
怎麽回事?出國呢?醫生呢?
他想要去細想,但思緒被厚重的醉意阻擋著,只能啞著嗓子又喊一聲“小秋”,隻覺得如鯁在喉。
燕驚秋終於有所反應,搖搖頭,沉悶而微弱的聲音從手掌下傳來。
“我不是……你認錯人了。”
說著便推開他,剛扶穩牆壁站好,身子搖搖晃晃,又往下倒去。
*
燕驚秋一睜眼,看見自己垂在枕畔的手扎著針。
病房裡很暗,他悄悄望向微弱的光源處,那是從走廊照進來的光,門半掩著,日思夜想的人就倚門框站著,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延伸到床尾。
燕驚秋伸出手,指尖在空中頓了頓,去觸摸那道影子,卻好像這細微的動作就將影子的主人驚擾,鶴洲回過頭來,望向這裡。
他極快地翻過身去,心如擂鼓,揪著被子,希望剛才自己動作夠快,沒有被覺察。
醫生站在門外,隱隱約約能聽得清一些他們的說話聲。
“身體狀況很糟糕啊,營養不良就先不說了,有胃出血的症狀,還在發燒,有點肺炎,晚點等他醒了再拍個CT進一步看看情況……這個說不好……肯定得住院……吃點好消化的東西吧……行,不用客氣,我走了。”
關門聲,漸近的腳步,衣物摩擦的曖昧聲響,床畔陷進去一些時傳來的震感,呼吸,淡淡的酒氣,輕輕蓋在自己額頭的乾燥的手,真實的、令人懷念到痛苦的體溫。
“醒了?”
燕驚秋顫抖著睫毛裝睡,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因為愧疚,因為窘迫。
先前他不能明白很多事情,用自己的無知和傲慢肆意傷害過他人,包括眼前這個他最喜歡的人。他設想過,再相見時要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對不起”,但此刻面對兩人交換的境遇,口舌沉沉,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美麗漂亮的燕驚秋了,做著肮髒的苦力活,被一點點磨平了棱角,而鶴洲,他買了大別墅,穿得光鮮亮麗,戴昂貴的手表。
“怎麽不說話?”
他縮著肩膀往被子裡躲,“抱歉……你真的認錯人了。”
鶴洲一聲輕笑,聽起來又仿佛是輕蔑的一聲哼,說:“好,是我打擾了。”
床畔輕了一瞬,緊接著傳來腳步聲,燕驚秋心裡一緊,無論什麽時候,“鶴洲要離開”這個認知,都能輕易將他擊潰。
他坐起來去拉他,指尖卻隻碰到他的衣角,黑暗中那個模糊的身形輪廓已經靠近門口。
“吱呀——”門被拉開了。
“不、不要!鶴洲!梁鶴洲!”他緊握著床單,氣喘籲籲,猛地咳嗽起來。
好一陣,病房裡隻回蕩著他的咳嗽聲,鶴洲就靜靜站在門口看著,等他咳完,一句輕飄飄的話語從門口那兒悠悠飛來。
“我現在姓裴,裴鶴洲。”
他口氣冷冷的,不知是在為被趕走生氣,還是在為前些年兩人之間的糾葛生氣。
燕驚秋感覺有血腥味泛上來,緊咬牙關忍著,一個“裴”字還在舌尖打著轉,門卻已經被拉開又關上,房間再度被濃重的暗包裹。
他倒回床上,嗚咽哭出了聲,心一陣陣發顫,想著鶴洲可能再也不會來了,一抬眼卻看見了床頭那隻亮閃閃的名貴手表。
第三天,燕驚秋再次見到他,他進病房後也不坐下,像還有其他急事要忙,急匆匆的,開口第一句話便問:“你看見我的手表了嗎?”
燕驚秋一陣揪心,隻覺得自己還不如一隻手表重要,轉念又一想,或許事實確實如此,鶴洲願意幫他,大概只是心血來潮罷了。
他煞白著臉,把頭垂得很低,從枕頭底下拿出手表遞過去。
鶴洲伸手來接,兩人的指尖短暫地觸碰一秒,他還來不及抓住那一絲溫暖,手心便空了,心也跟著一空,晴天霹靂似的,驚懼得想要尖叫。
*
保潔公司人手不夠,領班催著燕驚秋回去上班。
他答應很快出院,但又待了兩天,可鶴洲再也沒來過。
咳嗽一直沒好,他勉強上了幾天班,每晚回去都發燒,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本想休息一天,不想又接到領班電話,說有客戶指名要他打掃,地點是上回去過的別墅。
先前他去那兒的時候,見是原先自家隔壁的房子,還有些觸景傷情,心裡抵觸,現在滿腦子隻想著還能和鶴洲見面,也顧不上身體,一口就應下了。
走到小區裡的那幾棵樟樹下時,他就看見了鶴洲,站在前院,戴一頂草帽,拿著園藝剪刀修理籬笆上雜亂的藤蔓。晨曦照得他身形朦朦朧朧,泛著柔和的金光。
他不由自主加快腳步,到了跟前輕聲打招呼。
“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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