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鶴洲從袖中拿出一方絲綢手帕遞給夥計,說:“你把這簪子交與他。”
“可要帶什麽話?”
“不必。”
“小的一定辦到,大人,您在這兒稍等片刻,小的去拿油紙傘來。”
梁鶴洲望一眼燕小秋房間的方向,擺擺手揮退夥計。
那封書信,他確實前幾日才收到,日日歸心似箭,夜夜無法入眠,戰場上的刀光劍影都不曾讓他如此驚懼。
好在那人萬安,也……覓得良人。
夥計跑回來,把油紙傘給他,他離開滿月樓,撐著傘在城中信步,渾渾噩噩,直到夜半才回到府上。
接連幾日,前來恭賀道喜的人絡繹不絕,他稱病不見,賀禮也全都退了回去。到第五日,管家通報有個自稱滿月樓夥計的人求見。
彼時他正在院中練劍,聞言衣服都顧不上換,便要去見人。那夥計遠遠看他氣勢洶洶舉著劍出來,又是嚇得跪倒在地。
“大人,燕姑娘托小的帶個話,請大人今夜酉時去滿月樓一聚。”
“隻說了這些?”
“姑娘還說,這之後便、便……此生不複相見。”
梁鶴洲身形晃了晃,手中劍哐當掉在地上。管家見狀立刻上前攙扶,他捂著肩膀咳兩聲,啞著嗓子說:“好,好,你去吧。”
管家見他衣服上沁出血來,驚駭之余正要打發人去請太醫。梁鶴洲搖搖頭,說:“箭傷撕裂了,不要緊,今晚我去滿月樓之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他自己簡單包扎過傷口,換好衣服,先去城東點心鋪子買了冰糕和零嘴,去到滿月樓恰好酉時。
夥計領著他去到房門口,門虛掩著,傳來泠泠的琴音。他推開門進去,燕小秋似乎沒有發覺,仍垂著頭撫琴。
他把點心放在桌上,給自己斟酒,喝了兩杯,靜靜凝望他。
天氣很熱,他穿得輕薄,絲綢製的白衣,身側幾枝延展出的梅花,腰封未系,隨著他撫琴的動作,那幾朵梅花忽隱忽現,隱隱勾勒出芊芊的腰線;頭髮簡單挽了一個髻,用的是前些日子讓夥計轉交的淡青色玉簪,玉簪是母親的遺物,竹節樣式,先前覺得會很襯他,現在看著又覺得太素,配不上他勾人的媚眼。
他比原先瘦很多,氣色不佳,萬般憂慮生出來,樹根似的縱橫交錯在他眉間。
梁鶴洲垂頭又喝了幾杯酒,醉意泛上來,被窗外拂進的熱風一吹,身上更添燥熱,窗沿上放著香爐,熏的不適合夏天的暖香,他閉了閉眼睛,想起兩人上一次碰面。
那是出征西北的前一夜,下著大雪,他趁夜半過來,偷偷敲開窗戶,打翻了放在同個位置的香爐,把睡夢中的人驚著了。
燕小秋蜷在床角驚慌地喊“鶴洲”,像是下意識叫了他的名字,在床畔一支紅燭光下瞧見走近的人是他,又立刻撲上來抱住他。
接吻的時候,燕小秋哭得抽抽噎噎,央求他不要走,可他不得不走。他把絲帕包裹的簪子拿出來,燕小秋撇過頭去,要他一定回來,回來時再送,到那時才願意收下。
如今他是回來了,簪子也送出去了,但早已物是人非。
他又喝了小半壺酒,琴聲終於停了,抬眼看過去,與燕小秋怨憤的眼神撞在一起,一霎時酒醒了一半。
燕小秋手仍放在琴上,見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一掃琴弦,彈出一串怒音,緊接著把琴摔在地上,站起來背過身去,略帶哽咽地說:“王爺只是來喝酒的話,就請回吧!”
他急急地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他,緊緊摟在懷裡,道一聲歉,又說很想你。燕小秋全然不領情,用手肘撞他一下,仍是欲哭地問:“王爺說的不過都是哄人的話罷了,既想我,先前又說愛我,那我生病的時候為什麽不來,為什麽不在?我以為……”
他啜泣一聲,“我以為我要死了,我以為我死前都見不了你最後一面……你還說想我愛我?!”
梁鶴洲垂頭伏在他肩上,心口遽然一痛,身上發涼,醉意盡消。
“我……我不知道,對不起,我前些日子才收到書信,我……別叫我王爺,小秋,別這麽叫我。”
燕小秋捂著臉哭,“你不用解釋……就算書信準時送達又如何?西北戰亂,你身為驃騎大將,真能拋下國家來為我一人麽?你注定就是回不來,愛不了我的!”
他拔下頭上發簪,緊緊一握,猶豫片刻,還是摔在地上,那簪子碎得一片狼藉。
梁鶴洲頭暈目眩,渾身發軟,緩緩跪下來,額頭抵著他後腰,緊抓他的衣擺。
燕小秋身形微晃,還是狠心背對著他,說:“你應該聽說了,程公子救我一命,往後,我便是他的人了。”
梁鶴洲無話可說,也深覺自己沒有立場再說什麽,頓了片刻,隻問:“你是男兒身,他——”
“王爺無需多言,程公子如何能不知!”
“好,好……”
燕小秋掙脫他退到房間角落,指向門口,“王爺請回!”
梁鶴洲站起來,失魂落魄地走到桌旁,拿起酒壺,將剩余酒盡數喝完,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趔趄著又走到他身前,說:“小秋,我辭官,明日我便進宮去見皇上,好不好?”
燕小秋擦了眼淚,擺出一副冷臉,“王爺醉了,酒後失言,小心被旁人聽去。”
梁鶴洲確實醉了,醉得站不住,又跪在地上,往前爬一步,雙手碰到燕小秋腳上那雙金邊繡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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