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雲……”她伸出手,許喃下意識後退一步。
這個動作像是驚醒了渾渾噩噩的老人,她恍惚著回過神來。
“你是……”大堂裡光線不太好,加上背著光,叫人看得有些費勁兒,許老太太看了許久才不確定道:“小喃?”
面對這久違的稱呼,許喃只是微微偏頭,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出來說吧,”短暫的沉默後,許老太太對身邊等候的佛友點點頭,“我家裡人來了,今天就不和你們抄經了。”
那位佛友年紀也挺大,六七十歲,但精神頭看上去很好,聞言有些好奇地看了眼許喃,沒說什麽離開了。
許喃從頭到尾沒說過話,直到人離開甚至沒說過一句你好。
許老太太領著他往外走,走到寺廟的一顆老樹下。
“坐吧,”老樹上掛著人們來祈福時留下的紅絲絛,下有石桌石椅,“好些年沒見,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媽媽了。”
許喃點點頭坐下,許家兩兄弟裡,他五官相對柔和,加上和媽媽一樣的單眼皮,和她就有了七分相像,徐小岩則是更像爸爸。
“你媽媽去世前也是這麽長的頭髮,怎麽想到留長頭髮?”許是久未見故人,許老太太句句不離故人,“我剛才還以為是看到了她。”
許喃笑笑,卻又不知道說什麽,他想說的大概都留在了十年前。
見他不接話,許老太太也不覺尷尬,自顧自說道:“你是不是怨我?”
“也許吧。”許喃笑了笑,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怨不怨,看到老人的時候沒有怨氣,沒有怨恨,但要說不怨,偏偏他十年來不曾來看過她。
許老太太手上盤著佛珠,即便是說著話,手上的動作也沒停過。
“你和小時候的性子變了很多,”許老太太眯起眼,陽光照入她的瞳孔,顏色很淺,就像是她在這世間的痕跡一樣,面容上的褶皺和身後的老樹相得益彰,“那個時候你性子別扭得很,明明想要總是不肯提,要人去猜,主動去給。”
“是,”許喃坦然地一笑,“二胎的家庭都大差不差吧。”
徐小岩出生的時候,許喃已經六歲了,不管是玩具,還是零食,總是會被要求讓著弟弟,時間久了,許喃就不再說自己想要什麽。
許喃一度是討厭徐小岩的,討厭他是弟弟,討厭他受寵而不自知,討厭他總是跟在自己後面,沒完沒了地叫哥哥。
如果不是那一場意外,大概他現在指不定多煩徐小岩。
“你打小就不如小岩討人喜歡,會撒嬌,”許老太太回憶著往事,言語間很有些懷念,“其實我是想過接小岩回家的,但怕你媽在天上會怪我偏心。”
這是許喃第一次和許老太太聊到當年的事,意外發生後,許老太太哭得沒日沒夜,無暇其他,從父母火化到下葬,乃至銀行收回房,車,債主上門,都是許喃去處理的。
那個時候他只有十五歲,一個半大的孩子。
如今想來,那些畫面都還歷歷在目,無法忘懷。
“其實我就是沒本事,”許老太太話音一轉,長歎一口氣,“我這一輩子,年輕的時候靠著遇昌,年紀大了,女兒養著我,偏偏叫我遇上中年喪夫,老年失獨的事情。”
別說是養兩個孩子,她連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所以你也別怨我,”許老太太低垂眼眸,連念幾聲阿尼陀佛才繼續道,“我享了半輩子的福,也遭了一輩子的罪,我太老了,老得吃飯都費勁兒,沒本事養活你們兩個孩子。”
她低著頭,布帽下露出花白的頭髮,手上佛珠盤得飛快,不知道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許喃。
“要怨,你就怨命運作人,怨你上輩子積德不夠,所以這輩子才討不得一點好,零星點疼愛也沒得個長久時。”
“哥,你怎麽就出來了,看到外婆了嗎?”徐小岩路上堵車,晚了半個小時才趕到,結果才上山就遇上了要下山的許喃。
許喃點點頭,沒什麽情緒道:“看過了,我店裡還有事,先走了。”
“哎哎,”徐小岩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直覺不像是一場愉快的碰面,“是不是外婆說什麽了?”
“沒事,”許喃笑了笑,拍拍他的肩,“你進去吧,微信再聯系。”
徐小岩還想說點什麽,但許喃已經轉身走下了台階,三兩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徐小岩著急喚道:“哥!”
走在前面的人沒有聽見,他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拽住他的衣角:“哥,我只是希望你能多一些朋友,親人,多一些牽掛。”
許喃垂眸笑笑,拉開他的手:“嗯,我知道。”
寺廟離市區有些距離,坐公交車也得要一個多小時,這裡是終點站,車上只有零星幾個來上香趕著回家的人。
許喃尋了個最後靠窗的位置坐下。
太陽已經開始落山,余暉洋洋灑灑地鋪滿狹小的車廂,落在身上,還有夏天的焦灼在其中。
久坐無聊,許喃拿出手機,卻不知道能幹嘛,這一刻心裡空落落的,就好比當年他親眼看著父母火化,進去這麽大的兩個人,再出來,就只剩下一把灰,兩隻手都佔不齊全。
許老太太的話一直盤桓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半生孤苦無依,零星一點寵愛也不長久。
手指不自覺地開始顫抖,許喃死死抿著唇,不肯相信地在記憶中尋找著被他留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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