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燈下揚起脖頸,看著窗戶外面的萬家燈火。
這一刻,他的腦子裡忽然產生了一種非常離奇的幻覺,好似這些光在一點點的離自己遠去,最後遠到像是天邊的星光一樣,變得可望不可即。
這讓他不由想起老警察勸他那一天所說的話,“凝望深淵太久就會變成深淵。”而當時的他回答,“當我站在深淵邊,凝望深淵的那天起,我就暗自發誓,就算我也墜入深淵,化身深淵的一部分,也必須抓住縫隙裡最後一縷光,帶著它一起沉入。”
是啊,他正在墮入深淵,自然會對人世間溫暖的光線產生這樣感覺。
這樣遙遠又渴望的感覺。
“季薑,吃飯了。”季迦禾再一次提醒道。
季薑轉過細長而脆弱的脖頸,回頭看向季迦禾,臉色在燈光下越發羸白。
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他身上剝離和抽去。
季迦禾張嘴,忽然卡殼,不知道這一刻該說些什麽。
季薑從地上慢慢的爬起來,站直身體,手肘卻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上唯一一張合影——是他六歲時,季媽媽抱著他喂鴿子的照片,他用手小心翼翼的拿著食物,季媽媽用膝蓋和手臂圈著他,一臉寵溺的看著他的手,滿臉笑容。
這張照片還是季媽媽當時搬家的時候拿過來的,一直擺放在自己床頭,她去世後,大部分東西都已經被燒掉,唯有這些舊日的照片依然保存著。
季薑拿起照片,指尖細細的摸著木框上的雕花邊角,最後把照片輕輕擺正,放在桌子正中心,然後起身往外走去,然後率先在餐桌旁坐下。
他看著季迦禾仍站在原地,甚至含笑招呼他道:“來啊,坐下一起吃。”
一頓飯,兩人吃得分外靜默,只有碗筷相碰時的脆響。
季薑的手機擺在餐桌旁邊,吃著吃著,忽然屏幕一亮。
兩人同時看到了那行字。
“我拿到證據了,晚上十二點城郊廢棄鋼廠三號鍋爐旁見。”
發送人,rene。
季迦禾夾菜的手一頓,但季薑只是掃了一眼,繼續照常吃著飯。
季迦禾沉默片刻後,還是道:“這也許又是另一個圈套。”
“……”季薑沒吱聲,繼續埋頭刨著飯。
“他們之前故意用那張含義不明並且沒有露臉的圖片引你來,又當場故意用言語激怒你,迫使你下狠手後被抓,不就是想把你送進去,不讓你繼續追查下去。”季迦禾淳淳道。
季薑夾了一筷子菜,大口嚼著,繼而笑道:“是啊,幸虧你跟著來了,及時攔住了我,沒有讓我釀成大禍。”
兩人看著彼此,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無奈與痛楚。
“你既然明白,為什麽?”季迦禾問。
“哥。”季薑喝了一口冰冷的水,道:“我沒法像你那樣,時時刻刻都保持著那份清醒與理智。”
“對我來說,愛是藤蔓,亦是枷鎖。”他悵然道,“正是這份愛,像藤蔓一樣讓我依附著長大,卻也像枷鎖一樣,捆綁著我的靈魂,我逃脫不開,也不想逃脫。”
桌上的飯菜早就不在冒熱氣,冰冷油漬幾乎凝固了起來。
昏暗的屋子裡,只有頭頂這一縷光頑強的照著餐桌,獨自撐起這一小片光亮。
季迦禾放在桌子上的指尖,慢慢的蜷縮了起來。
“你不能去。”他率先出聲,帶著一種堅定不容置疑的語氣道,“你……再也冒不起任何風險了。”
季薑沒有說話。
但是沉默,往往就是一種表態。
兩人坐在桌子兩端,一直坐到了指針指向了八點半。
當指針叮咚一聲移到了正點“九”時,季薑抓起桌子上的車鑰匙。
他剛要站起,卻被對面的人一把抓住胳膊。
他帶著早已預料般的表情,連頭都沒回,一點點把胳膊從外套的袖子裡褪出,然後果斷抬腳。
“季薑!”季迦禾跟著猛地站起來,力氣大的帶倒了身後的椅子。
“哥,保險箱裡面還有一份證據。”季薑站住,沒有回頭,用盡量冷靜的語氣道:“密碼是你的生日……如果,如果我沒有回來,你把這份證據明天早上取出來之後直接交給市局的趙警官,他是個可靠的人……”
“這是鄭宜拿命換來的東西……請你,請你……一定要……”他說到最後,幾乎是斷斷續續的,帶著哽咽。
說完,抬腳往門口走去。
手剛碰觸到了門把手,忽然被一股大力翻過面,狠狠摜到了門板上,季迦禾一手按著門,一手卡住他的肩膀,一張臉上都是怒氣騰騰,“季薑,你為什麽永遠都做不到聽話?”
季薑被這股蠻力摔的後背生疼,他被迫緊緊貼著門板,前面就是高大的季迦禾,所以他只能揚起脖子,不停滾動著喉結,盡力偏著脖頸,避開對方的臉和下巴。
季迦禾慢慢收緊掌心,感受著掌心那薄弱的肩頭和皮膚下劇烈跳動的脈搏,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失控的感覺。
仿佛有什麽要從身體裡徹底掙脫開來一樣,這樣強烈的意願幾乎不受理智的轄控。
“哥,”季薑哀求道,“放開我吧。”
“放開你。”季迦禾,道:“看著你再次去送死?”
兩人都靜默片刻,但都在同一時間感受到了彼此的心跳聲。
明明不同的胸腔,卻交匯出一樣的躍動,就好似一個人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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