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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房間內,杜恆熙平舉手槍的手很鎮定,可扣動扳機的手指卻遲遲按不下去,最終還是眼睜睜看著金似鴻平安離開。
房門關上後,杜恆熙渾身緊繃地又在床上坐了會兒,之後才頹然地垂下手,把槍放回床頭櫃的抽屜中,滿面沉痛地重新躺下。
他氣憤自己對金似鴻是這樣的心慈手軟。
雖然閉著眼睛,頭腦卻清醒得毫無睡意。
還是不至於到殺了金似鴻的地步的,杜恆熙想,他也下不去手。打一頓教訓一下出口氣就罷了,真到了生死之仇的地步,還不至於,遠不至於。
但他還是不理解金似鴻怎麽會對自己做出這樣的事情,會這樣的……羞辱自己。
他胸口沉重壓抑,近乎到了窒息的地步。是那種被反咬一口後的憤怒與難以置信的惆悵。
而他隨即又想到,從自己這裡離開後,金似鴻某種意義上是無處可去的。畢竟他還在被通緝,出了租界,就落入危機四伏的境地。
他仰頭盯著空白的天花板,看出層層的眩暈感。
他很快閉上眼,無動於衷地想著,自求多福吧,這回他絕不再多事了。
杜恆熙在家中休養了兩日,便養回了精神,雖然是第一次,但他也的確沒有受傷,他又刻意去遺忘那晚的經歷,很快一切就像水面的波紋般散去無蹤了。
外面的消息雪花一樣飛進來,也虧得金似鴻運氣好,由於市政府接到通知說安總理馬上要到天津,為了展示一派欣欣向榮,國泰民安的良好風氣,下了狠手整頓市面風氣,平衡各方勢力。
各級部門長官親自去挨個拜訪津門大佬,請他們在這段時間千萬不要鬧事,官方的面子總歸要給,什麽仇怨糾葛都暫且放下,一切都以迎接總理為第一要務。
金似鴻竟然得以毫發無損,大大方方地回到了他被炸得坍了一半的小公館,雖然炸了一半,好歹還有另一半是完好的。
身邊的手下幫著簡單收拾了下,他也就住了進去。又花錢請人修繕一下另外那半邊,勉強湊合成看得過去的樣子,不要搖搖欲墜地隨時面臨垮塌風險。
在金似鴻搬回來的當天下午,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安樸山和杜興廷等一乾人就乘坐火車直抵了天津。
天津火車站,為了迎接二人,拉起了橫幅,站台上冠蓋如雲,擠滿了有名有姓的人物。
等了很久,西面才傳來數聲汽笛,一列火車緩緩駛進了月台,軍樂隊立刻奏響歡迎曲。
時任天津市市長的隋雲帆連忙整肅衣冠,拉長了脖子朝火車車廂內窺望。
迎面而來的前兩節車廂是“花車”,也就是有豪華裝飾的高級車廂,從玻璃看進去裡面臥室、起居間和飯廳等一應俱全,完全可以讓人舒適地在裡頭生活一陣子。
火車駛近,一名衣著鮮亮,佩劍著冠的瘦小男人正站在車廂門口朝站台上的人招手。正是安樸山本人。四十來歲的年紀,生得瘦小乾枯,未語先笑,一雙眼睛深凹進去,透露著精明算計。
等火車完全停下,眾人一擁而上,安樸山卻沒有立即下車,而是又等了片刻,和從車廂內走出的另一名男子同行。
那人身著粗布軍服,身材高大挺拔,氣勢威武凶猛,雙眼銳利如鷹隼。雖然打扮樸素,布衣布鞋,可和衣著亮麗光鮮的安樸山站在一起時,身上的氣場卻將這名國民總理徹徹底底地壓倒了過去。
兩人互相謙讓著下了火車,身後跟著不少隨員,大都一身戎裝。
杜恆熙站在一列政府官員身側,因人流太多,並沒有得到機會上前,倒是安樸山看到他,瞬間滿面熱情地分開人群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就是世侄吧?”
杜恆熙臉帶笑意,“世伯,好久沒見您了。”
“都長這麽大了,真是少年英才啊!”說著安樸山轉頭朝杜興廷笑道,“老杜,你兒子可真是越長越像你啦,他手下的定國軍當年真是英勇不凡,馮公也讚不絕口,有這麽一個好兒子,你有福氣啊!哪像我們家那兩個不成器的東西,沒有一個讓我省心。”
杜興廷微笑著擺了擺手,“誰說的,載珩和載邦,一個能文一個能武,都是好小子,就是年紀還小,過兩年就了不得了。再說年輕小子是經不得誇的,誇兩句尾巴就翹上天了,你少讓他得意。”
安樸山大笑,“下次你們來北京,我讓那兩崽子好好跟恆熙聊一聊,能學一點是一點。”
眾人寒暄一番後,就雙雙坐上汽車,向花園飯店駛去,其間早已設下歡迎宴,席間眾人相談甚歡,氣氛融洽。
晚宴後,安樸山就下榻在花園飯店。杜家父子則一並回了杜公館。
車廂內,父子二人許久未見,卻並沒有什麽交流的話題。杜恆熙遲疑著問了問父親在北戴河和上海的經歷,都被輕描淡寫地兩句話給打發了回來。
如此一來,杜恆熙再也無話,單純覺得這種氣氛凝固難受,他面孔沉靜,轉頭看向車窗外,短短二十分鍾的車程倒讓他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到了家裡,兩人下車進屋。
臨上樓時,杜興廷突然轉頭跟他開口,“我聽說你把那個叫曼麗的女人打發走了?”
杜恆熙愣了愣,隨後點頭稱是。
杜興廷臉上嚴肅的神情緩和了點,“早就該怎麽做了,你也到了結婚的年紀,收收在外頭的心,省的傳出去名聲不好,有身份的女孩子都會看低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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