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路盡頭的茅草屋裡點著一盞煤油燈,暈出溫暖的光輝。
白玉良看著渾身濕透的女孩,走上前抱住了她,問她願不願意嫁給自己,孤女點了頭。
沒過幾日兩人就簡陋地成了婚,無媒無聘,只有天地為證。白玉良走去鎮上,當了一套過冬的衣服,給她買回來一對素戒指,這下連信物也有了。又過了幾個月,孤女生了個大胖小子。眨眼間,孤苦無依的白玉良竟然也像模像樣地有了一個家,成了頂天立地的一家之主。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從田壟間能看見家裡燃起的炊煙,織布機終日嘎吱嘎吱地響動,飯菜的香味混著嬰兒的奶香,每夜的睡夢中嗅著這股味道,白玉良陷入一種平凡的幸福感中。
可沒想到,他們村周圍土匪太過猖獗,中央派了兵過來剿匪。領隊的正好是杜興廷手下的人,曾和白玉良一同在軍營裡服過役。當天白天打了個照面,晚上杜興廷就坐著卡車到了。
白玉良剛逃出一裡地,就被幾個人七手八腳地給摁住,被五花大綁地以逃兵的身份綁回來。他的妻兒瑟瑟地在角落裡縮成一團,第一次看到這種陣勢已經被嚇蒙了。
杜興廷用馬鞭的鞭梢挑起白玉良的下巴,黑沉沉的雙目滿是陰翳,“那是你的孩子?”
“求求你了,饒了她們,”白玉良惶恐至極,膝行過去苦苦哀求,“一切都是我的錯,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我知道錯了,我絕不再違背你。”他深知杜興廷的脾氣,表情越是平靜便越是暗藏怒火。他在逃跑時,頭被槍托砸了一下,現在頭暈目眩,意識恍惚,仍然預感到了大禍臨頭。
果然杜興廷一腳踢開他,從腰側拔出槍,轉身一槍就要了兩個人的命。被女人摟在懷裡的孩子還在繈褓中,連哭都沒有一聲,子彈穿過嬰兒的頭顱打中了女人的胸口。
槍響好像炸彈一樣在耳邊爆開。
白玉良一眨不眨地看著濺在牆體上的血和滑坐在地上的女人,藍色的衣襟暈開一大片花朵般的血跡,臨死前還死死把嬰兒摁在自己的懷裡,卻沒想到只是方便了子彈的穿透,加速了死亡的進程。
他感覺時間靜止了,心臟被撕裂了,空氣裡都是血腥味,有一種惡心欲嘔的衝動。
他彎下身,開始劇烈的嘔吐,白天吃的棒子粥全都吐了出來,成了黃色稀爛的一坨,吐完還不夠,他還在嘔,嘔出膽汁和苦水,好像要被胃袋翻個個兒,把五髒六腑全都吐出來,嘔出一切血肉還給杜興廷,他就在地上和她們一起死去。
殺了人,杜興廷好像出了口氣。轉回身看見白玉良原先瑩潤如玉的臉蛋兒在這兩年裡黃了粗糙了,真像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神情也呆滯得好像失了魂。他一時心痛,就把鞭子收了起來。否則按照慣例,白玉良逃不掉這一頓軍法。
他大步上前,把吐得一塌糊塗的白玉良攔腰抱了起來,也不嫌他髒,任由一身灰撲撲的布袍混著嘔吐物沾上了自己整齊鋥亮的軍裝,然後走出前院上了卡車,指揮司機連夜返回司令部。
他是在前線戰事最緊迫的關口趕來這裡抓人的,他恨白玉良怎麽就生了這麽顆頑石般冷硬的心,看不到自己對他的好和重視。
臨走時他又下令讓手下把這片莊子燒了,反正這裡也不會再有人居住。
殺人放火,土匪還給他們留了一處生機,杜興廷是要對他們趕盡殺絕。
滴答。從巷子兩側瓦片上滴落的水珠打破了這種僵持的靜謐。
“我報了仇。”白玉良收回了凝視杜興廷屍體的目光,身形不穩地搖晃兩下,表情古怪地微笑起來,“我替你們報了仇。”
“我自由了,解脫了,再沒有人能強迫我。”像是要微笑的樣子,可眼眶裡卻積蓄了淚水,危險著要掉下來。
他退後一步,深呼吸一下。也沒有特別高興的感覺,只是覺得輕松,好像卸下了一身重擔。
他把眼淚憋回去,又舉起槍對著本身已經搖搖欲墜的車窗連開幾槍,把車玻璃徹底打碎,然後關上車門,營造出杜興廷是被殺手的子彈射殺的假象,隨即飛快地順著狹窄的巷子逃離了。
他會去找一家通宵營業的煙花檔過夜,這樣誰都不會知道他曾經一並出現在那輛車裡。
第37章 飛灰
聽到下人稟報,杜恆熙沒來得及換衣服隨手拿了件外套就出去了,最後在一輛滿是彈孔的汽車裡找到了死去的杜興廷。
一槍斃命,雙目暴突圓睜,是死不瞑目的樣子,好像看到了不敢相信的事。
杜恆熙嘗試著闔上他的眼皮,卻怎麽都沒法辦到。
能是怎麽不可瞑目的事?
杜恆熙看著他,內心沒有特別激烈的情緒。殺人者人恆殺之,這是天然的道理。雖然還是震驚,震驚於杜興廷會死的這樣輕易平庸,毫無悲壯的效果。
昨夜長街上爆發槍戰,死了一個人,杜興廷的車輛逃出封鎖後,仍然被埋伏的殺手擊斃在車中。
屍體被送往醫院屍檢後收殮,警察廳立案偵查。
杜興廷的死惹出了很大的風波,暗殺一位下野退居天津的政界泰鬥,是會惹起眾怒的事。
只要低了頭,交出權力,一切是非恩怨也隨之煙消雲散,這是各方都默認的行規,也是對前輩的一種尊敬。不管曾經撕咬得如何慘烈,有什麽深仇大恨,英雄惜英雄,既然已承認敗了,低頭認輸,就不應再痛打落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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