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醫生的軟凳慘遭孟舟征用,被搬到病床邊,凳子很舒服,麥色皮膚的少年卻跟坐老虎凳似的不安分,手掌撐著凳子兩側,修長的小腿晃來晃去。
他很擅長講故事,表情豐富,用詞淺顯又恰到好處,情節大起大落的時候,少年的眉毛也跟著起起伏伏,演盡悲歡離合,看得江星野幾次想伸手把他眉毛按下來,有些想笑,又有些微妙的感動。
從前坐在灶火熊熊的火塘邊,阿咪和阿媽也給他講過很多傳說,創世神話,格姆女神和其他男神之間的感情糾葛,是每個摩梭小孩從小聽到大的。
現在的他,早過了聽故事的年紀,居然在醫務室這方窄窄的單人病床上,又享受了一回這樣的待遇。從瑰麗的神話到風雨飄搖的江湖,不一樣的故事,一樣的紛爭和纏綿。
原本只是隨便一聽的江星野,慢慢地也聽入了迷。故事是好故事,說書人的表演也很加分,更讓他不知不覺投入的,是主角令狐衝被冤枉逐出師門的經歷。也不知道孟舟是故意還是無意,這段說得尤為讓人揪心。
“令狐衝不是大家愛戴的大師兄嗎?”江星野問道,“為什麽那麽多人,都沒幾個願意相信他的?連他的初戀小師妹,都拋棄他?”
他原本以為,只有自己這樣的邊緣人,才會像無根浮萍一樣,誰都可以踩上一腳,原來即便是令狐衝這樣一個風光的主角,也會被人冤枉、辜負。
“要不怎麽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呢?平時沒牽扯到什麽利益的時候,大家當然相安無事,等真攤上事了,你才會知道和你朝夕相處的人,是什麽德性。”孟舟垂下眼睛,看著自己沾了點滴血跡的鞋面,“就比如說今天,我也沒想到蒲禹和那些同學會做出這種事,平時……他們都挺好的。”
江星野嗤笑一聲,了然道:“也許只是對你挺好吧,學長。”
被他堵了這麽一句,孟舟嘴角泛起苦笑:“我替他們向你道歉。”
“你不能代表他們,也用不著替他們道歉,”江星野斬釘截鐵地說,“往後你也不用罩著我,反正我早晚要走。”
孟舟愣了一下,原來小胖子剛才聽見自己和李醫生的談話了,他擺明不稀罕自己的幫助,看來是真的很討厭這裡。
“要走?去哪兒呀?”
“回滇省,回瀘沽湖,回我的老家。”
說到自己的快樂老家,江星野那被脂肪模糊的眉目似乎都變得清晰生動起來。
就像孟舟談起武俠時,自然流露的放松和興奮,此時的江星野也覺得全身松快,沉重的肉身也輕盈起來。
他告訴孟舟,家鄉的瀘沽湖是高原湖,湖水比海還藍,水質更是純淨無垢,每到夏天,湖裡會長出無數朵雪瓣黃蕊的海藻花。
這種花,隻生長在最乾淨的水源,撐一隻豬槽船,就這麽躺在小舟上,隨著鋪滿海藻花的湖水上蕩漾,足叫人拋下所有煩惱。
那澄澈的湖面,剔透的花朵,是許多畫家窮盡一生,用盡所有顏料,也還原不出的高飽和,高純度。
雖然江星野從沒見過海,但課本上說,大海碧藍深邃,廣袤無垠,像長在地上的天空,他覺得瀘沽湖樁樁件件都完全符合。
“不對不對,”身為毗鄰東海的江南土著,孟舟覺得自己有必要糾正滇省小胖對大海的誤解,他反駁道,“海比湖可大多了,而且大海也不是一直顏色那麽純的,反而……怎麽說呢,各種顏色混雜在一起,看起了可能還髒髒的呢。”
小胖子濃密的睫毛迅速眨了一眨,立刻無情地拋棄了說起海時的向往之情:“哦是嗎?那我還是選乾淨漂亮的瀘沽湖吧。”
“別這樣說嘛,”孟舟笑了,心說這個挑剔的小胖子怎麽有點可愛,“我們東海也有自己的美呀。”
他發現了,這個來自彩雲之南的小胖子,是個“純粹至上”的家夥,山河湖海的自然風景喜歡顏色最純的,與人交往也討厭摻了雜質的陰陽把戲,這樣的人,不會把別人交托的秘密說出去,但過剛易折,活著很容易受傷。
孟舟歎了口氣,他倒是不討厭這樣的人,不僅不討厭,還很有點心疼。
好像眼睜睜看著山裡的野生小狼突然闖進了鋼鐵森林,不懂這裡的規矩,撞得頭破血流,憤怒、迷茫、悲傷、不屈,卻仍執著地呲牙亮爪,不肯改變分毫。
他想告訴這隻小狼,雖然鋼鐵森林很冷酷,但這裡並不是無法得救的地獄。他也一樣不喜歡這裡的很多東西,但他好像天生皮糙,防禦力比較高,它們傷害不到他,孟橫常笑他說,他這是心大如鬥。
“有機會,我帶你去看海,怎麽樣?”見小胖要拒絕的樣子,孟舟用自己幫著蝴蝶結紗布的手,拍拍他的小臂,叫他別急著拒絕,又指了指窗外,仿佛那是一片海,“看了你就會明白,海納百川,是不可能只有一種純美的顏色。而且你想想,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顏色,一種美麗,那不是挺可怕的嗎?”
江星野聽著他的娓娓道來,探身往外看,窗外當然沒有海,那只是一片普通的泥土地,種著一排還沒開花的綠植,但並不冷清,因為風吹葉搖,每一片樹葉都不一樣。
他從前竟然沒有注意到,醫務室後面有這麽一片小天地,如果是他老家後院的植物,他一定早就注意到了。
江星野視力受損,眯著眼睛認真辨認了一下,表情有些古怪,半晌才說:“那些不是花,是……蔥,蒜,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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