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然出戲慢。
他聽見對講機裏導演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裏傳來。
他的大腦跟情感都處于一種麻木的,停滞狀态。
他緩緩地轉過頭,看見從公寓裏追出來的裴珏,眼眶瞬間泛紅。
兩個人無聲對望着。
裴珏先動了動。
他朝夏然走去。
夏然往後退。
“叮”地一聲,遲遲未至的電梯終于打開。
夏然眼睛通紅地盯着裴珏的電影,倒退着,進了電梯。
電梯門漸漸合上。
夏然眼裏的淚落了下來。
…
“剛剛是什麽情況?導演還沒喊清楚,裴老師就追出去了嗎?”
“顧令揚最愛的人果然是路甯。”
“咳,那什麽,我怎麽覺得戲外比戲内還好磕?哈哈。”
衛平追了出來,既沒看見夏然,也沒看見裴珏。
更誇張的是就連B組導演也不見了。
他臉上怒氣未消,又因爲實在太過懵逼,火氣都沒能發出來,粗着嗓子問B組的導演助理:“人呢?我他媽是在拍靈異片嗎?”
拍着拍着人一個個地都不見了?!
B組的導演助理本來見到衛平臉色鐵青地出來,有點怵,吓得不行,一聽他的這句話,又有點想笑。
唇角都忍不住上揚了,又拼命給忍住了,怕火上澆油來着,小助理指了指電梯門,“都下去了……”
其他工作人員也都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有低着腦袋偷笑的,還有轉到另一邊,努力不讓發現的。
衛平音量一下子拔高:“都下去了?!”
什麽叫都下去了?!
都下去幹嘛了?!
李梓瑤穿好衣服,也從公寓裏走了出來,聽見導演在發火,沒見到裴珏跟夏然,錯愕之餘,更多的是難堪。
最後一個鏡頭拍完,裴珏就沒有等導演喊卡,抓起穿上的衣服穿上,就追出了房間。
“令揚,顧令揚——你給我站住!”
導演沒有喊卡,她也隻能臨機應變。
裴珏還是跑了出去。
她直到聽見導演氣急敗壞地喊着讓裴珏回來,她才知道,這一場戲根本就沒有改,是裴珏自己擅加改動的。
李梓瑤咬住着下唇。
無論是顧令揚還是裴珏,都不應該跑出去的。
…
B組導演助理被衛平拔高的音量吓了一跳,結結巴巴,“就,就是都乘電梯下去了。”
一旁的燈光師補充道:“衛導您沒有喊卡,然哥跟裴裴好像也還在繼續走劇情的樣子,B導拿不準到底還要不要繼續拍,猶豫了一下,就跟着然哥跟裴裴一塊進了電梯。”
衛平皺着眉。
按照劇本,顧令揚都不該追上去。
裴珏跟夏然在走什麽劇情?
“上來了,上來了,衛導,應該是裴裴跟然哥他們上來了!”
助理指着電梯上的數顯。
電梯的确是從下往上。
衛平雙手環胸,沉着一張臉,大有守株待兔的架勢。
李梓瑤等着看好戲。
“叮——”
電梯門終于打開。
“裴珏,你剛才跑什麽——”
衛平剛要破口大罵,質問裴珏剛才忽然追出去是怎麽一回事,電梯裏,隻有B組導演一個人,就連夏然也沒瞧見。
衛平瀕臨暴走邊緣:“怎麽隻有你一個人!?夏然呢?裴珏呢?!”
B組導演扛着攝像機從電梯裏出來,走上前,壓低音量地道:“然哥在哭呢。裴裴在安慰他。”
衛平眉頭緊鎖,一下子就猜出了原因:“夏然出不了戲?”
B組導演“嗯”了一聲,“在電梯裏都哭得不行。”
衛平知道夏然出戲難這毛病,臉色稍微緩了緩,他出聲問道:“你的助理說你是随着夏然的電梯一起下去的,是繼續追拍嗎?”
“噢,對。衛導,您還别說,然哥在電梯門關上的那一瞬間,眼淚刷地一下留下來的畫面太絕了。”
夏然哭戲其實不算厲害,他太容易入戲,很容易哭得停不下來,這樣等他情緒緩下來,進到下一段戲,時間上就要等上一段時間。
一個優秀的演員,哭戲是要能夠收放自如的。
因此在拍攝現場,衛平大都要求夏然把眼淚給噙眼眶裏,那樣既比較符合路甯外柔内剛的人物形象,也是避開了夏然出戲慢這個短闆。
除非有那種真的需要眼淚宣洩的戲,不然很少會要求夏然大哭。
夏然情緒爆發的戲演得讓人很有代入感,但是,很絕?
B組導演的話,成功地激起了衛平的好奇心。
“我看看。”
B組導演吩咐助理幫他一起架好攝像機:“好。我給你看剛才拍攝的畫面。”
B組鏡頭畫面,剛好捕捉到夏然進電梯的瞬間,眼淚從臉頰滑落的畫面。
衛平的眼底滿是驚喜,語氣略帶着興奮地道:“這個落淚的畫面确實好!”
“是吧。我也是一眼就驚豔到了。導演您看看,這一個畫面能剪進電影裏頭麽?顧令揚雖然追上來,但是他沒有像上一次那樣,把人給抱住,裴珏是站在電梯門前,眼睜睜地看着夏然進了電梯,并沒有追上去的。現場3号機位應該有拍到。”
衛平立即轉過頭去看三号機位的攝影師,攝影師點了點頭,“是有拍到,導演要看嗎?”
衛平:“看!”
電影拍攝,本來就沒有那麽按部就班,很多時候,演員的臨場發揮,對劇情往往能夠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
B組導演跟衛平一起看三号機子拍下來的内容,“衛導,我感覺夏然跟裴珏演的,比劇本的情感層次還更豐富一點。”
衛平轉過頭:“怎麽說?”
“顧令揚這個人物,怎麽說呢,我一直覺得他不是個普遍意義上的渣男。
他就是懦弱,沒有那個勇氣跟世俗跟家裏人做抗争。但是他其實一直都是很愛路甯的。所以我覺然哥跟裴裴的這一段處理特别得好。”
攝影師也特别贊同地點頭。
衛平右手托着左手手臂的手肘,左手摸着下巴,盯着攝影機屏幕,陷入沉思。
攝影機畫面裏,裴珏隻追到電梯就停住了腳步,他沉默地望着緩緩下沉的電梯,眼底是仿佛溺水之人的絕望。
的确,經過裴珏的演繹,顧令揚的人物更加豐滿。
現在的人很輕易地就給人貼标簽,比如這個人是個渣男,這個人是媽寶,這個人是包子……但人性往往是複雜的。
每個人所處的環境不同,性格不同,所做的選擇往往也就不同。
甚至很多選擇本身之間,僅僅隻是因爲一念之差。
衛平指着攝影畫面,忽然反應過來:“裴裴不是沒有追着夏然一起下電梯嗎?那他人呢?”
3号機位的攝影師:“這個鏡頭拍完,裴哥就從樓梯追下去了。”
都沒等電梯來就着急追下去了?
衛平問B組導演:“夏然哭得很厲害嗎?”
B組導演點頭:“是挺厲害的,身體都在抖。裴裴在安慰然哥,就讓我先上來了。”
衛平想了想:“那就讓裴裴先陪夏然一會兒好了。你們把兩個機器拍到的畫面再給我看一下。”
“好。”
李梓瑤垂眸,掩去眼底的不甘心。
隻是這樣?
導演并不打算追究裴珏拍到一半跑掉,夏然沒有聽見CUT就下樓的行爲?
甚至打算把他們自由發揮的鏡頭給剪進去嗎?
…
夏然搭乘電下了樓。
戲還沒拍完,他知道自己應該馬上就應該搭乘電梯上樓。
他低着腦袋,伸手按下電梯鍵,等着上樓的電梯。
電梯門打開,夏然沉默地邁進電梯,被一隻手給拽了出來。
“你先上去。”
裴珏對扛着攝影機的攝影師說道。
攝影師是看着夏然在電梯裏情緒怎麽崩潰的,知道他還完全出戲,聽見裴珏的話,他沉默地點了點頭,一個人進了電梯。
裴珏拉着夏然,往外走。
夏然:“衛導還沒說休——”
衛導還沒說休息,他們兩個人就這麽從片場離開,回去估計少不了一通臭罵。
裴珏停下腳步:“你的狀态就算現在馬上開拍,你也沒有辦法馬上進入狀态。”
夏然沉默,心裏有點不大高興。
偏偏又反駁不了。
他現在的确沒有辦法馬上就投入到下一場的拍攝。
心情有點沮喪,爲什麽他不能像是裴老師跟其他幾位老戲骨老師那樣,在情緒方面能夠收放自如呢。
人在喪得的時候,是很容易陷入負面情緒的。
夏然平時是一個自信心爆棚的人,這個時候卻陷入低落的情緒當中。
裴珏攥着夏然的手腕,繼續往外走。
…
天色将近傍晚。
暑氣尚未完全消退。
夏然出了單元樓,就感覺一陣暑氣撲面而來。
夏然原本在心底默默地消化着情緒,越走越熱,就連身上都出了汗,他不由地出聲問道:“你要帶我去哪裏?”
裴珏:“到了。”
什麽?
到哪兒了?
他們不還待在小……
夏然擡起頭,就看見好幾個孩子在他的面前跑來跑去。
原來他跟裴珏兩個人在小區的兒童區。
上午夏然進小區時,小區都沒什麽人的小區。
這個時候,陸陸續續有媽媽或者是爺爺奶奶,推着兒童推車,就待在附近。
大孩子們在兒童區玩耍,嬰兒們就坐在推車裏,學步的孩子們,由媽媽牽着小手,踉踉跄跄地學走路。
心情仿佛被推開雲層的陽光所照亮,夏然心底的那份難過忽然散去。
裴珏站在夏然的身邊:“想要出戲最快的辦法,就是多接觸人群。鮮活的人群會讓你知道,哪個世界才是最真實的。”
裴珏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夠很快出戲。
尤其是拍那種很壓抑、陰郁的題材,會對演員的心理承受能力要求特别高。
如果出現自己的心情被角色所影響的情況,裴珏就會去到人多的地方,去感受這個世界。
有時候是公園,有時候是遊樂場。
人的孤單跟絕望,有時候是需要同類去治愈的。
夏然望着兒童區出神。
…
太陽在西落。
夏然轉過臉,裴珏的臉龐被夕陽的餘晖映照仿佛染了一層柔光,柔和了他氣質裏的冷然。
因爲并肩站着的緣故,隻要夏然伸手,他就可以把身邊的握住。
并且他知道,裴珏不會把他的手給甩開。
夏然的手指動了動。
最終,還是被理智拉了回來。
夏然唇角勾笑:“我們回去吧。要是再不回去,導演該暴走了。”
裴珏一看夏然臉上又恢複往日明媚的笑容,就知道他已經從路甯的情緒裏走出。
裴珏:“嗯。”
兩個人往回走,途經小區噴泉。
拐彎處,一個小男孩玩着滑闆,朝他們所在的方向滑來。
小男孩應該是沒想到前面會有人,眼睛睜得大大的。
“小心!”
夏然及時拽了裴珏一把。
裴珏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後背裝進夏然的懷中。
夏然在裴珏的肩上搭了一下,唇角上揚,打趣道:“裴老師這樣算是投懷送抱嗎?”
“不算。”
夏然:“……”
行吧。
不算就不……
日暮時分,小區的噴泉噴起水柱。
身體忽然被攬住,裴珏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夏然的身前。
他把臉貼在夏然的胸膛上,手臂圈在他的腰間:“這樣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