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鍾淳垂著腦袋,似乎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方才印著指印的地方高高地腫了起來,刺眼地紅了一片。
張鄜以為他認錯態度誠懇,正要細數十三殿下犯下的第二個錯時,忽然感覺懷中之人的身子突然一陣陣抽搐似的發起抖來,面色微微一變,將鍾淳翻過身來:
卻見那小殿下眼睫緊緊閉著,一張小臉已經被淚浸得濕透,腮邊的兩道水痕仿佛某種綿長的哀傷,一直延到脖子根,連頸邊的毛領也洇濕了。
他把鍾淳的緞褲拉至腰上系好,將人抱至腿上,抹了一把那濕漉的臉頰,歎了口氣:
“在無色天上流那麽多血都沒掉眼淚……這才打了幾下,就哭成這樣?”
“……”
鍾淳自己也知道很丟臉,狼狽地別過眼,但下頷卻被張鄜的手緊緊扼住,隻得迫著仰起頭來,淚珠跟斷線一般劃過臉頰,被燭火映得有些可憐。
“在想什麽?”
任是再硬的鐵石心腸,看見眼前此景也應當也不能不為之動容。
他張了張嘴,似乎又覺得說不出口,總是想把頭扭過去,卻一次次地被張鄜扳過來,聽見那人不輕不重地恐嚇道:
“不說?不說就一整晚在這裡待著,讓陳儀再找根繩子把你也吊起來。”
鍾淳的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內心掙扎了半晌後才開了口,拖著股濃長的鼻音:
“敏哥哥……”
“什麽?”
他哽咽了許久,才斷斷續續道:“敏哥哥……在父皇跟前……也要如履薄冰嗎?……”
在宮中,先太子鍾敏的名字已經有數十年未曾被人提過,宮人們將他與先皇后的名字作為某種秘而不宣的禁忌,以免因著當年之事而招來不必要的殺身之禍。
張鄜這回沉默了許久,良久才松開了手:
“他不用。”
鍾淳心裡忽然十分難受,那種難受和先前受皮肉傷的疼痛似乎全然不同,更像是一種久長而折磨的鈍痛,這是他天真而懵懂的心頭一回嘗到如此真切的苦味。
他不想待在張鄜的膝上,掙扎著要起身,卻被那人力氣很重地按回了懷裡。
“因為他已經死了。”
張鄜低頭看著他的眼睛,用手背拭去鍾淳臉上的淚:“已經死去的人不需要思考怎樣討人歡心,怎樣才能在朝中站穩腳跟,怎樣才能在宮中更堅強地活下去。”
“所以你也不用嫉妒他。”
鍾淳喉頭一噎,沒想到自己那點小心思在張鄜面前根本無處遁形,忙漲紅了臉道:
“我沒……”
“誠然,他所擁有的一些東西是你無法擁有的,但反之亦然,你所擁有的一些東西也是他無法擁有的。”
張鄜觀察著鍾淳落寞的神情,道:“寒容與同你說了什麽?”
鍾淳想到寒容與警告他的事,又想起三哥同他說的那些話,心頭一突,乾巴巴道:“沒什麽……是我,是我這幾日翻閱典籍的時候看到的。”
張鄜皺了皺眉,似乎並未相信這種現編的說辭,但也並未繼續追問下去,輕歎了一聲:
“我方才說的這些都記住了?”
鍾淳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淚,點了點頭,但片刻後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
“我……有什麽是他沒有的?”
張鄜在他的腰間撫了一下:“太子幼時曾向我討過這把斷紅,我沒給他。”
鍾淳畢竟還是孩子心性,一聽自己有的旁人沒有,黑漉漉的眼睛乍時又有了光彩,連屁股上傳來的痛楚都煙消雲散了。
他本就不是容易消沉的人,稍微給點陽光就能燦爛得把尾巴翹起來:“還有呢?還有呢?”
張鄜頓了一瞬,道:“那塊玉也沒給他。”
鍾淳傻乎乎地咧開了嘴角,一滴淚還凝在他睫毛上:“還有呢?”
“得寸進尺。”
鍾淳彎了彎眼,剛想得意地宣揚“我就是得寸進尺”,卻感覺那人俯下身,捧住自己的臉,帶著苦檀香氣的發絲掃過鼻端,帶著股鑽心的癢意。
緊接著,他感覺唇上兀地一熱,那股成熟男子的氣息又縈了上來,全身上下的血氣霎時直衝腦門——
與上次抵死纏綿的深吻不同,張鄜這次吻得很輕很淡,蜻蜓點水般地一觸即收,跟一場夢般的幻覺似的。
“這個,他也沒有。”
鍾淳臉上的紅轟然地竄到了脖子根,瞪著眼睛好半天不出話來,鼻尖激動地一酸,兩行鼻血就這麽赤溜溜地淌了下來——
第60章 雪泥(五)
“方才在院外我便聽見裡頭那翻天覆地的動靜了,那巴掌聲得比雷還響吧,嘖嘖嘖,下這麽狠的手真不心疼?”
寒容與似乎早料到張鄜會來尋他,身上披了件月白狐裘大氅,手上捧著個金鏤海棠手爐,一臉慵色地笑道:“打便打了,打完了還要來向我討藥,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非要打那孩子呢?”
“不打不長教訓,你小時候不也常被你師父拿針扎著背古籍?”
張鄜攬上衣氅,浴著雪往廊下走去,一眼望見他身側的碧瓷酒盞,一股若有似無的花香隨著朔風陣陣飄來,眉間一挑:“十裡夢魂?”
“大冬天的,得喝點酒暖暖身子。特意讓陳儀叫後廚燒的,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你還是隻愛喝這一種酒。”
寒容與笑了笑,以袖拂去座旁積雪:“不知寒某一介江湖人士,可有幸邀請丞相與在下共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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