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諶資歷尚淺,雖嘴上謙虛,但眉梢已不由自主地浮上一絲喜色,而一旁的喬敦似乎隱隱猜測到了什麽,面色忽地變得難看起來。
果不其然,張鄜接著便緩聲道:“涿州刺史張簡下月即將致仕,裴尚書正愁去何處尋人填這個重要的空缺,但尋來尋去,那些人要麽資歷不如你,要麽能力不如你。”
“我有意朝裴大人舉薦你,不知上官侍郎意向如何?”
上官諶面上的喜色凝固了一瞬,隨即全身上下後知後覺地泛起一陣刺骨的涼意來——
“我……”
喬敦在心中恨歎一聲,那人給上官諶戴高帽之時自己便覺得不對勁,但只可惜那小子性情太“浮”,三言兩語便將他捧得不知天高地厚了,還未等自己出言插手,誰料張鄜便來了這招“明升暗貶”。
按理來說,散騎侍郎是四品官,地方刺史是三品官,此行確是升官無誤。
但這上官諶既是自己親信又是娘家的血親,放在自己和皇上身邊總比他人要更安妥些,喬敦當年亦是好不容易才給他尋了這個散騎侍郎的職,本想讓自家外甥在皇上跟前混混臉熟,甚至還有乾脆讓其頂了周誨的打算,可誰料現下竟被張鄜橫插了一手,喬敦自然心中痛恨萬分,於是忍不住出言道:
“丞相,諶兒年紀還輕,怕是不能擔得此等大任。”
“既是年紀輕,便更該歷練一番了。”
張鄜神色淡淡,看著上官諶的眼睛道:“上官侍郎覺得呢?”
丞相禦言有如第二道聖旨,臣下又豈敢有推拒之意。
再加上張鄜先前在眾人面前對自己多加讚崇,上官諶這會即使心中再不情願也隻得硬著頭皮牽強笑道:“是,一切任由丞相與裴尚書安排便是。”
喬敦身後的一眾喬氏子弟默默觀望了這一出好戲,更是齊齊縮著脖子裝起烏龜來,一聲氣也不敢出,浩浩蕩蕩的一行人便維持著這詭異的氣氛來到了晚宴上。
*
鍾淳趴在椅子上,面對著一桌令人垂涎欲滴的珍饈,難得失了胃口。
眼前兀地出現了一塊蒸得酥香的艾草桃子花糕,他堅定地把頭轉到了另一邊。
不一會兒,另一邊又出現了一塊被人撕好的蔥香油燒雞,他還是堅定地將頭扭向了另一邊。
半晌,鍾淳感覺自己的大腦袋被人順著毛一點點撫過,敏感的耳根被指腹抵著緩慢摩搓了一陣,他剛要舒服得呻吟出聲,但隨即又想起自己氣還沒消,於是便硬生生地將其憋回了肚子裡。
頭頂的動作一頓,耳邊響起了一陣低聲:
“生氣了?”
“……”
鍾淳耷著腦袋,連尾巴都刻意擺了個離張鄜最遠的方向,以行動證明自己的心情。
張鄜低頭看著那隻無精打采的胖貓兒,手指摸上它頸間的項圈,揉了揉方才被勒過的地方:
“真弄痛了?”
那還用說——
鍾淳悶悶地撇過頭去,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氣什麽。
張鄜沒再說什麽,只是撫了撫他的頭,見四周有人尋他,便起身走向了別席,同前來問候的大臣舉杯交談了起來。
胖貓兒自個憋屈地生了一會悶氣之後,發現這桌已經人去樓空了,便又轉過頭用余光悄悄地望向了遠處的丞相。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人一身金履紫綬,腰間一柄素色寶劍,立於群臣百官之中更是如茂松異於草木一般,背影高大而挺拔,令人望上一眼,便再難以移開自己的視線。
他就這麽呆呆地望著,望著,方才腦袋上被那人撫過的地方好像跟撓出禿嚕皮似的,突然間就火燒火燎了起來,也不知是什麽緣故。
“皇上駕到!——”
連著兩聲黃門尖利曠絕的吆喝,宴席上的群臣紛紛起身朝著殿門的方向行跪拜禮:
“參見皇上———”
只見順帝頭戴十二垂旒,著一身漆色冕服,被為首的宦官給攙扶著迎到了主座上,隨後他身後的一眾妃嬪與皇子便按照位分依次入席。
鍾淳仰起頭,隔著人海凝望著他的父皇。
作為一國之君,鍾叡的面容似乎過於瘦削了,兩邊的顴骨高高地聳出來,面上泛著股隱隱的青色,幾乎滿臉都是久病積屙的痕跡,只有輪廓鮮明的眉宇能依稀窺得他年輕時策馬殺敵的英宇模樣。
他坐在龍椅上,深纁的衣袍一直垂到階前,整個人好似被那層層疊疊的袞服給活活架起來似的,連腕上的骨頭都清晰可見。
與順帝形成鮮明對比的便是他身旁的新後了。
喬氏正值青春年華,端得是面如新雪,鬢似秋雲,穿著那身大紅大紫的繡金鳳袍,不僅不顯厚重庸俗,倒反將她那張巴掌大的小臉襯得清純可憐起來。
這是鍾淳第一次見這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嫡母”,不由瞪著眼多瞧了一會兒,不料視線竟與另一道饒有興味的目光隔空撞了個滿懷。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那油頭粉臉的三哥——三皇子鍾曦。
只見鍾曦鳳眼一挑,端起桌前酒盞朝身旁的四皇子耳語了幾句,兩人便隔著席齊齊地望了過來。
過了半晌,皇帝終於也望見了坐在張鄜身旁的鍾淳,面上露出了一絲稀奇的神色:
“丞相,你身旁那是……?”
張鄜躬身回道:“回陛下,這是家寵。”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