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那鬼面是在嚇唬人?其實全都是他編排出來嚇唬人的。
鍾淳冥思苦想地繃起一張胖臉。
“過來。”
許是見那胖貓兒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張鄜便勾了勾手指讓它過來。
鍾淳一方面對這種招貓逗狗的手勢有些介懷,但另一方面又為那人主動喚自己而感到喜不自勝,頭腦風暴了片刻,最終還是愉快地抖了抖尾巴,把方才的煩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屁顛屁顛地爬到張鄜腳邊,張著手“嗷”了一聲,示意那人抱他。
張鄜隻好將手中那支嫋嫋生煙的煙鬥擱下,把地上那隻胖貓兒給抱到了膝上。
“越來越懶了。”
鍾淳拽著他的衣襟往上攀,將腦袋埋在張鄜懷裡,偷偷地嗅了一大把那人身上淡淡的香氣。
興許是窗外的雨聲過於淅瀝纏綿,又興許是室中那股草木獨有的氣息過於濃鬱,鼻尖聞著這味道,他感覺自己的心好似被什麽溢得滿滿當當的,仿佛有生以來都未曾有過的安心。
他抬頭偷看了張鄜一眼,見那人無甚反應,而後便一點一點地將爪子扒上了那人的右手腕,心中暗自得意:
——這樣那人就吸不了五石散了。
張鄜似乎也看出了胖貓兒的小心思,示意身旁伺候的侍女先行退下,靜靜地看著它埋頭動作。
鍾淳見那人並未多加阻攔,便又大著膽子一點點地扳開他的手心:
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將軍的手。
每一寬闊的掌面橫七豎八地躺了數道傷疤,有長有短,有新有舊,長的疤幾乎割裂整個掌心,而短的疤像一根根醜陋的倒刺,深扎在那如年輪般的掌紋之間。
鍾淳掰開他的右掌心,望見了一道肉粉色的新疤。他突然認出,這是端午宴上張鄜替他攔刀落下的傷,於是垂著腦袋情不自禁地在那新長出的肉上舔了又舔。
他的心裡忽然得到了一股奇異的欣喜與滿足:
那人手上身上這麽多數不清的傷,都是為他人而留,現下終於有一道疤是獨獨為了自己而留的了。
第15章 黃粱(十五)
這場暴雨來勢洶洶,頗有些顛倒眾生的意味,才下了三日,不僅淹了上京城郊的大片農田,甚至還將京畿的幾座廟宇給衝垮了。於是順帝下令休朝五日,命工部派兵遣人至京外的幾處大堤防汛。
前些時候沈長風與曾祥從桂州捎來的音信阻擱在了半道,只有溫允如期將戶部的帳簿送至丞相府。
按理來說這地方事應當有地方官來管,怎麽也輪不到禦庭中日理萬機的丞相來插手,但張鄜偏生對此事生了興趣,一連好幾夜都獨自在書齋研究那帳簿,有幾日深夜裡鍾淳迷迷糊糊地醒來,身旁的被褥都還是空落落的。
某一夜,他終於忍不住自個溜下了床,順著廊間那排被風雨吹得顫簌簌的燈籠,一路借光循到了書齋。
張鄜見到那不請自來的胖貓兒卻並不意外,隻放下手中書卷,囑咐侍女用澡巾將他渾身上下擦過一遍後,又尋了條新澡巾將他包粽子似的抱了起來。
鍾淳聞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氣息,這才安心地在他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地方窩著,愜意地抖了抖耳朵。
他從澡巾中鑽出一個腦袋,有些好奇地望著桌上疊了一尺高的宣紙,只見上邊用墨筆記滿了各種算式,看得出皆是這幾日那人測算核對帳簿的東西。
不過鍾淳的算術沒學好,連勾股都看不明白,更別說什麽“盈不足術”了,看來看去隻覺得那一堆佶屈聱牙的東西瞅得人牙酸頭疼。
於是他又往桌案望去,只見案牘旁置著一本用金線穿著的小冊,封皮用罕見的暗藍色繪了一支含苞欲放的荷,一條銀色小蟒正纏在那碧色的莖上,張著嘴朝蓮瓣吐出一截猩紅的信子。
書名用墨筆陰森森地漆了四個大字:寒山志異。
大宛民風一向開放脫俗,自前朝赫赫有名的《搜神記》伊始,此類志怪小說便開始暢銷流通於百市之中,大多是些寫精怪魍魎,人鬼相戀的故事。
宮中就他三哥最愛看這種東西,學篋中還藏了好幾本花裡胡哨的志怪小說。鍾淳有回借那人的書來看,結果被“姑獲鳥食人嬰”的故事嚇得整宿睡不著覺,此後便不大看此類駭人的小說了。
鍾淳抬頭看了一眼張鄜清晰如刀削的下頷線,仿佛已然掌握了丞相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內心暗自偷樂:
他還以為那人閑暇時都看些《韓非子》、《左傳》那般的正經書,原來也會同三哥一樣看這些佛道鬼仙各顯神通的離奇小說。
“嗷!——”
鍾淳仰頭看著張鄜,胖爪指了指擱在桌上的那本《寒山志異》,示意自己要看。
“想看?”
張鄜竟沒覺得一隻胖貓兒想看書有何不對,而是用指尖緩緩地揩了揩他腦門上的毛,淡淡道:“你看得懂?”
自然看得懂了!
鍾淳繼續用那圓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著他,只等那人一句首肯。
可這一回,張鄜竟沒有馬上應允,而是垂目沉思了良久,才稍微妥協地拍了拍他的腦袋:
“不能弄壞。”
“嗷——”
鍾淳咧開了嘴,興衝衝地將那本志異小說攬了過來,毛茸茸的爪子趕緊小心翼翼地拈開那薄薄一頁紙翻了過去。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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