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綠蟻(三)
張暄單薄的哭聲在這靜寂的雨夜中猶為刺耳,仆人們都斂聲屏氣地跪著,不敢發出任何動靜。
過了半晌,張鄜才歎了口氣,朝他們道:
“都下去吧。”
“是。”
下人們悉數退去,最後離去的陳儀駐足了片刻,將屋外的闌風長雨靜悄悄地掩在了門外。
桌上的那盞短檠燈撲簌簌地燃著,將張暄那張淚涕交加的小臉映照得分外可憐。
“暄兒,到阿父這裡來。”張鄜坐在竹榻上,主動拍了拍身側的位置。
張暄方才那連哭帶吼的一嗓子本就是順帶宣泄自己被關禁閉的不滿,喊完之後便像個泄了氣的皮筏,整個人又癟又懵,眼見著他阿父竟沒朝自己冷臉發火,便忙低著頭期期艾艾地跟了過去:
“阿、阿父……”
“方才吼了您……對、對不起………”
張鄜將這雷聲大雨點小的小魔頭扳正了身子,用一塊澡巾將其兜住,低著頭給他擦起臉來:“這是我罰你禁閉的第幾日了?”
“第二十五日了!……”
“我先前罰你抄的《策論》可有用心在抄?”
小魔頭蔫蔫的,主動辯解道:“您罰我抄的那些書,我都有好好在抄,一天也沒懈怠!不信……不信您問先生!問陳勖!……”
“阿父沒有不信。”
張鄜擦去他眼眶凝著的淚:“不過,既然離當日約定期限隻余短短五日,暄兒今晚怎地會不顧陳勖阻攔偷跑出來?”
張暄聞言心頭一酸,眼睛巴巴地望著躺在床上的那隻胖貓兒。鼻尖又忍不住地冒了紅:“因為我偷聽到他們說……他們說、說奴兒三三死啦!”
“我、我不相信,我在小院裡熬了這麽久,分明只剩五日就能見到奴兒三三了,它怎麽能死了呢!聽下人們說奴兒三三近日裡都是和阿父一起睡覺的,於是我就……嗚……就自己跑來阿父的臥房了——”
張鄜輕輕地道:“它沒死,只是睡著了。”
“不信暄兒自己去摸摸看。”
張暄用手背抹了抹眼淚,掀開簾帳低著腦袋看了一會,隨即又將掌心放到那胖貓兒的肚腹之上。
直到感受到那兒傳來微弱而平穩的呼吸時,他才破涕為笑地驚喜道:“沒死!奴兒三三沒死!——”
小魔頭興奮地將胖貓兒翻來覆去地揉了幾圈,卻見它仍是緊閉著眼一動不動地躺著,全無往日裡翻他白眼的神氣囂張,不由有些失望:
“可是它為什麽不醒過來呀……”
張鄜也側過身,靜靜地看著床上那隻沉睡的貓兒。
良久,他才道:
“……阿父也不知曉。”
*
三日後,上京這場翻天覆地的暴雨終於有了歇止的預兆,久經浩蕩的人間亦從水深火熱之中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機會。
雖還是陰雨綿綿的天,但仲夏的悶暑氣卻被狠狠地削去了七分,連迎面拂過的風都透著絲絲密密的涼意來。
外邊天還未亮,鍾淳便秉著燭火在置衣的箱櫃前挑挑揀揀,最終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件象犀白的暗紋錦服。
這件衣裳是過年時皇帝賜給眾皇子的禮服,他一直沒舍得穿,在衣櫥裡積了幾個月差點兒憋出霉來。
他一面將那繁重的羅袍層層疊疊地披到身上,一面撿起桌上躺著的鵝黃束帶系在腰上,待穿完一整套華衣,已被悶出了一頭的汗,不由在心裡感歎良久:
就穿衣裳這事兒而言還是胖貓兒方便,每日即使在府裡裸奔都沒有人管——
似是聞見了屋內的動靜,秦姑姑提著燈往裡頭一照,正好照見披頭散發的鍾淳在系腰帶,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朗聲笑道:
“……喲!怎麽回事?今個兒日頭打西邊出來了!?殿下竟起得這麽早?”
鍾淳見她來了,雙眼放光道:“姑姑您來得正好!快來替我梳個發髻,要高一點、精神一點的——”
“怎麽,今日是什麽特殊的日子嗎?”
秦姑姑嫻熟地捧起鍾淳的長發,拈了條玉色發帶將其半束了起來,正好在鏡中看見他穿的錦服,奇道:“這一年到頭都未見你穿過幾次,怎地還想起穿這件衣裳了?”
“這是我病愈後第一次上朝,得給父皇留個好印象嘛……”鍾淳腦袋瓜裡不知道在想什麽,有些心虛地絞了絞衣帶。
誰知秦姑姑聽了竟毫不留情地“噗嗤”笑了出來:“還好印象呢!以往是誰每日上朝都遲遲賴在床上不起,非要人把寢被掀了才肯睜眼的?”
“又是誰連著五日都穿著同一件破破爛爛的袍子去國子監上課,被先生們說了都還不害臊的?”
“唔……”
鍾淳看著銅鏡裡衣鬢端整的自己,白淨的雙頰微微發紅,不好意思地咳了咳:“總之……咳……總之,我以後都要給父皇留下好印象,姑姑您將我打扮得端正些就是了。”
秦姑姑話音含笑地應了一聲,但精明如她,又豈會聽不出她家小殿下語中的支吾之意,望著那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的小該,心中半是欣慰半是感慨。
原來當年那個繈褓裡的小小嬰孩已不知不覺中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紀了。
只是不知……小殿下思慕的是哪家的姑娘?
太平殿中,順帝著一身明黃冕服,執著奏折高高在上斜倚在龍椅上,一語不發地聽著座下群臣依次諫言。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