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順帝怒急攻心,不知哪兒生出的力氣,竟抬手重重地往張鄜臉上摑去,而張鄜則不閃不避地接下了這一掌,身子微微一晃。
“他還這麽小!還未到成家的年紀!你怎麽下得去手?!”
順帝的齒關都在打顫,顯是氣到了極致:“朕還以為你有心效仿霍光,卻原來你比之還深謀遠慮,不僅要攝政,還要攝心——”
“他的出身再如何不堪,也是朕的血脈……身上流著的是大宛皇室的血!!不是任你操縱的傀儡!你這是……怨恨朕到要讓我鍾家斷子絕孫嗎!!”
眼看著順帝要背過氣去,張鄜才歎道:
“陛下息怒,臣身上那‘有情癡’已然發作,若不信,請您看看臣的雙目,是否已然不能視物?”
順帝聞言這才強抑著怒氣抬頭看去,卻見張鄜眼前確實蒙著一道黑沉沉的緞錦布條。
“臣如今雙目已瞎,右耳已聾,如廢人已無半分差別,若是運氣不好,只怕再過些時日,便要追隨您去了,但請陛下放心,當年淮南蠱禍之仇,臣必定親自為陛下、為大宛將士們報仇雪恨。”
順帝正愣著,卻聽見張鄜繼續道:“臣方才之言並無挑釁之意,只是想在臣力所能及的時候,為十三殿下最後請一道旨罷了。”
只見他俯身拱手,完整地行了一個跪拜的大禮,那是一個臣服的姿勢:
“還請陛下償了臣的一樁夙願——”
……
鍾淳在門外站得腿酸,一會換左腳立著,一會換右腳立著,把耳朵緊緊地貼在窗戶上,等了好久都未聽見裡頭的動靜。
正值正午,屋外的雨已經停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而悶熱的氣息,能將人的衣襟生生悶出汗來。
他納悶地扯了扯前襟,奇了怪了,張鄜為什麽這個點兒跑到父皇這裡來請安,還烏泱泱地讓一大群老頭子陪他在外邊罰站?
就在這時,裡頭的門“嘎吱”一聲動了,只見宦官周隋站在屋裡,無聲地朝他招了招手。
鍾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回頭看了看身後那群大臣們肅穆的神情,恍恍惚惚間明白了似乎有什麽大事將要發生,說不清是畏懼還是不安,不由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一隻帶著淡淡的苦檀香的大手從門裡伸出來,將他提了進去,一氣呵成地按著腦袋讓他跪下——
“朕在位三十有六載,吏治清明,百姓安樂,勳滿光庭,德譽九州,明德光懋,眾望攸集,然如今困疾纏身,已至彌留之際,奉祖宗之遺訓,上接明聖之主,深思付托之重——”
鍾淳低著頭,額上密密麻麻地滲出一層汗來,腦海中確是一陣風卷海蕩之後的空白。
“皇十三子鍾淳,至純至孝,賢良聰敏,有文武才略,可堪為四海之主,望其鎮定叛亂,廣納親賢,勤恤蒼生,寬嚴相濟,遂傳位之——”
好半晌,鍾淳才有些顫抖地抬起頭:
“兒臣……接旨。”
霎時,天地間響起了同一種聲音: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世淵……你說我這一生,能稱得上是個‘好皇帝’嗎?”
順帝倚在床頭,那雙油盡燈枯的眼好像望盡了一切,一直望到了許多年以前。
——那裡曾經有個躊躇滿志,意圖以一己之力改變天下的少年人。
張鄜沒有回奉承的虛話,卻答:
“陛下還記得嗎,當年的赤河裡沉滿了屍首,連方圓十裡的土都爛到根了。”
“前些日子邕城太守上奏,說那裡的百姓已經種上了稻子,聽說是從西海的關隘運進來的,一年能結不少穗。”
順帝聽罷笑了笑,閉上了眼睛,一副很累的模樣。
“若是茹兒和敏兒見到我……”
後半句未完的話漸息漸弱,終究隱不可聞了。
三日後,天子駕崩,舉國同喪。
第93章 棠棣(十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順帝傳位於鍾淳後,李廣平與高申統領的精兵與刑獄的金吾衛便被統一收編為“玄武軍”,待正式入宮登基後,與宮中禁衛合於一脈。
自從宮中大亂之後,整個上京城也散了小大半,城中百姓為了躲避戰火,紛紛往京畿各處奔走,有從渡口走水路的,有從鄉野走旱道的,零零總總算來也有數萬人。
鍾曦命人捉了一群手無寸鐵的百姓,將其中的男丁喂了死生蠱,等到這些人變得半死不活了,再讓女眷孩童之類的弱流到李廣平陣前慟哭,懇請士兵們不要再進攻,以為這般就能解救自己的家人。
玄武軍也確實因著頭頂那個響當當的“仁義”名號變得有些進退維谷,兩軍在隴頭山腳下僵持了一段時日。
“此招確實是他娘的陰損至極!”
李廣平重重地拍案,咬牙切齒:“想不到鍾嶢生的那油頭粉臉的小子,玩起兵法來竟也是一套一套的!真是深得他爹祖傳——”
高申撚了撚胡須,有些高深莫測地道:“根據以往的經驗來看,這也未必一定是那小子所為,那小子從小在上京長大,打過幾回像模像樣的仗?我看,倒頗像是背後有人在推波助瀾——”
“你是說,他母親——靜妃那女人?”
李廣平聞言不屑地從鼻子噴出一口氣:“不過區區一介婦人,怎能有如此眼界手段?”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