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祥和, 其樂融融。
——自己被他賴上了。
裴鈞意識到這件事時, 正坐在桌前, 與謝晏面面相覷。
窗口蒙著薄紗的臥房, 是他們的樹洞,鋪著軟綿錦被的床榻是他們的愛巢, 謝晏會將床的一半留下來給他,就像孤單的鴦鳥, 翹首期盼著愛侶歸巢。
……如果這隻可憐的鴦鳥沒有鼓著腮,悶悶不樂地看著他端來的食物的話。
魚肉剔下了最嫩的胸腹部, 和蝦仁一起絞得細密,做成了珍珠丸子,任何一點腥味都不會有。
用玫瑰花瓣、桂花浸了兩個時辰,點了桂蜜和醋, 做成的酸甜爽口的桂花胭脂藕;一盅用西南新進的貢菌小火慢燉出的雜骨菌菇湯。
還有一小碗核桃紅棗奶糊, 去了奶腥,隻余香甜。
他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謝晏看出裴鈞眼裡的鬱悶, 就著裴鈞的手抿一口杓子裡的菌菇湯,剛咽下,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湧上來, 他皺了皺眉強壓下去,緩和了好一會, 才繼續去喝。
裴鈞面無表情, 這回湯菜絕無腥味,有這麽難吃?
謝晏張開唇, 下一杓卻沒遞到他嘴邊,而是被裴鈞自己喝了,他困惑地歪著腦袋。
湯汁清淡鮮美,也照顧了謝晏的口味,鹽放得不重。
裴鈞百思莫解:“你總犯惡心,還特意放了薑絲……”
他一頓……薑!
裴鈞才想起來,謝晏是不吃蔥薑蒜的。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毛病,是南鄴皇族皆是如此,他們皇族內自古供奉著一位玄女,教條中不許信民食用這些。所以謝晏自小的膳桌上就沒有過蔥薑。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久居深宮的小謝晏,是南鄴庇藏的的珍寶,他初來大虞,常識匱乏,同樣沒見過蔥薑蒜。
大虞人口味重,葷素不忌,他第一次在禦宴上吃到這種東西時,甚至都不認識那是什麽,將蔥爆羊肉當做尋常蔬菜夾了一大口,那衝鼻的刺激恐怕令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正值冬至前後,大虞習俗還要吃糖蒜、飲薑汁酒驅寒,每一樣都是謝晏的噩夢。
但是當著大虞帝後的面,他不能無禮,只能強忍著惡心將它們咽下去了。
然後散宴時他匆匆離去,但才堅持到禦花園,他就忍不住了,尋了個無人的角落,吐了個昏天黑地。
裴鈞之所以知道這些,就是因為謝晏嘔吐時,他就在旁邊的假山頂上。看著這個南鄴來的漂亮質子佝著腰,吐得臉色發白,吐得滿頭是汗,碎發都潮濕地貼在額上。
他似乎也很嫌棄自己,想離穢物遠一點,但沒走兩步就又是一陣反胃,不得不停下腳步。
裴鈞見過這個小質子幾回,但都是在正經場合。
次次人前他都是一副清聖純潔的模樣,一禮一數都是宮廷教出來的范本,極會討人歡心,所有人都歡喜他的可愛溫順。
但裴鈞覺得,他像個畫上了笑面的人偶,精致,可愛,但缺了點……不知道什麽東西,總之令裴鈞不是很舒服。
他在家也是這樣的麽?
手裡的巾帕已經被揉壞了,嘴唇也被謝晏自己擦得殷紅。
小質子仰頭看了會月光,不知道在想什麽,突然脊背輕輕一抽,晶瑩的淚光便湧出了他的眼眶,將他那雙琥珀明珠似的眸子蒙上霧翳。
裴鈞愣了一下,坐直了身體,朝下丟了塊小石子。
“呀!”小質子驚跳起來,捂著頭到處看了看,從模糊的視線裡,看到了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正高高坐在假山上面。
他穿著小內監的衣裳,謝晏一時間沒有將他與眾多皇子聯系起來。
畢竟冬至宴會,皇子們都是該去的,裴鈞假若身份不低,不應出現在這裡,謝晏頓時氣道:“你做什麽丟我?”
皇帝對當年那場戰役耿耿於懷,自然不願想起還有裴鈞這麽個孩子,所以他們母子在宮城內幾乎查無此人。沒人想起叫裴鈞赴宴,裴鈞當然也免去應付,他手裡掂著幾枚石子:“那你做什麽哭?”
小謝晏立刻揉了揉眼睛,氣勢洶洶道:“誰哭了,關你什麽事!”
裴鈞又往下丟了一顆:“你在這裡哭,一會兒會被人發現,我就不能待在這裡了。”
小謝晏抿了抿嘴,想來也是不願意被人發現的,他仰頭看著裴鈞,發現他坐的那處是禦花園所有假山裡最高的,但四周陡峭,生著滑膩的青苔,他問道:“你是怎麽上去的……我也想上去。”
怪理直氣壯的,裴鈞指了指一邊:“那邊比較好爬。”
他說完,就聽見底下傳來窸窣翻爬的動靜,沒多會,小謝晏就手腳伶俐地爬上來了,但上面並不光滑,位置不大,他攏了攏衣擺,小心翼翼地坐在了裴鈞身邊。
裴鈞看他閉目雙手合十,不知道喃喃自語什麽,語調怪異但不突兀,像是某種禱詞,從他舌尖上流利地蹦出來。
或許是南鄴的某種方言,他想。
“你念咒呢?”裴鈞問。
“……”謝晏忍了忍,全部念完了才睜開眼道,“這裡最高,離月亮最近。我在向玄女祈禱,請她不要怪罪我。”
裴鈞好奇:“玄女是什麽?”
謝晏望著月光,他仰望月光的眼眸也像是鍍了銀一樣:“在南鄴,她是月亮上的神女,只要我們虔心供奉,玄女就會保佑我們一生無災無難,多壽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