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片響亮的噪聲之中,謝圖南繼續往前走。
【姑射瞭望台 3000m】
鹽水湖從身後消失了,連帶那些朝生夕死的蜉蝣。茂盛的樹林拔地而起,它們與正常的樹木有所不同,一個個生長地歪七扭八,大大咧咧橫躺在天地間。謝圖南走過時,不慎蹭到了一棵樹,木質過於松脆,幹什麽都不成,碰一下就開始簌簌地掉渣。
腳下是熒光色的真菌,擺動著小巧的傘蓋。謝圖南的腳在它們頭頂時,菌們剛剛誕生,而當謝圖南的腳落下,它們已然枯萎消亡。
謝圖南繼續向前走。
【姑射瞭望台 2000m】
那是足有十八層樓高的一樹大椿,花開猶如燦爛火照,又似擒獲了一樹太陽。信鳥在樹冠之中來來去去,有一些飛下來到謝圖南身邊,發出孩童般的聲音。
“你也來見八千歲嗎?”
鳥兒們嬉笑著,說完,它們也不等回答,就繼續飛得遠了。這裡的地面上到處都是這棵八千歲大椿的根系,謝圖南把車夾在手臂底下,從這些樹根間走過去,經過樹下時,頭上微微一重,大椿垂下枝葉,贈予他一朵燦爛的紅椿花。
謝圖南把這朵紅花別在六月的光繭上。
【姑射瞭望台 1000m】
所有事物都消失了。
那些紛繁的,那些夢幻的,連同謝圖南的自行車,全都消失了。謝圖南緊緊抱著盛六月光繭的高壓鍋,只是停頓了一會兒,就踏著灰色的沙地向前。
謝圖南的眼睛忽然微微睜大。
前方是——
單手撐臉的姿勢,舒適側躺的體態,灰色的沙地上,就如此閑適而滑稽地躺著一個什麽東西。這東西有著雪白的面頰……骨,修長的大腿……骨,漆黑的眼睛……窟窿。
是一具——
骷髏。
謝圖南目不斜視,從骷髏身邊經過。
“你那洋馬兒莫得了噻?”骷髏扣了扣鼻子處的黑洞,冷不丁開腔道。(洋馬兒:川渝方言,自行車。)
謝圖南愣了愣,他扭頭看著骷髏,眼睛眨眨。骷髏在地上翻了個身,更方便看著謝圖南,骷髏臉上是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那是老子給你變沒滴!嘻嘻……莫打!莫打!你滴鍋怎麽還能在喃?!莫敲老子頭!老子頭很脆!敲碎碎你賠老子……莫再打了!莫再打了!”
謝圖南一手抱著光繭,一手掄鍋,把骷髏的頭敲得邦邦響。
“老子錯遼!我錯遼!老……我隻想找個人擺龍門陣,你這脾氣怎麽這麽暴喃?莫打遼!莫打遼!”(擺龍門陣:川渝方言,聊天。)
骷髏早就不複一開始的閑適,抱頭蹲防,哭哭啼啼。謝圖南緩緩把鍋收回來,骷髏立馬偷偷抬頭看他,謝圖南假意揮鍋,嚇得他立刻又把骨頭腦袋縮回去。
謝圖南拎著鍋,面無表情的臉在骷髏看來簡直殺氣凜凜。
“可以說鹼城官方語言嗎?”
謝圖南心平氣和地請求道。
“老子曉得……”骷髏卡了一下,於千鈞一發之際改口,“知道了。”
“這是哪裡?”
謝圖南問道,這具骷髏是他在城外遇到的第一個可以溝通的存在,他自然不會放過。面對他的問題,骷髏卻掏了掏已經不存在的耳朵。
“哪裡?”
“這裡,這裡是哪裡?”
骷髏看著他,不知為什麽,謝圖南居然在那張骨頭臉上看出了天真無辜。
“這裡什麽都不是啊,就是這裡而已。”他好像覺得謝圖南的問題有些奇怪,上下頜“哢噠”了幾下,“你是從鹼城來的?”
“對。”
“那這裡就叫城外。”
謝圖南想要的其實不是這樣的答案,不過他看骷髏的神情,覺得對方似乎無法好好回答這個問題,他不必再浪費口舌。
“我要去姑射瞭望台。”所以他只是對骷髏說道,“把自行車還給我,不然……”
他舉起高壓鍋。
“莫打!”情急之下,骷髏又飆出了那奇異的鄉音,又懼怕謝圖南的淫威一秒改回去。他低下頭,小小聲地嘟囔著。
“其實不是老子……我變沒的,東西到了這兒都會消失,你那鍋實在奇怪。”
謝圖南思考了一下。
“是因為姑射瞭望台嗎?”他問道,“靠近瞭望台的東西,都會消失?”
“是啊!”骷髏頓時叉腰,“要變得跟老子一樣赤條條的才正常哦!”
謝圖南:“……”
他拒絕。
“哎,你要去瞭望台嗎,老子……我可以幫你引見。先說好,你不能再敲老子的頭。”骷髏振振有聲,“瞭望台裡住著的,就是老子的老漢兒,可疼老子了,你們那個鹼城,也是老子的老漢兒造的。”(老漢兒:川渝方言,爸爸。)
“用你們的話來說,老子的老漢兒就是你們的神。”
謝圖南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看了看已經逐漸清晰的巨大瞭望台,又看了看眼前神氣地叉著腰的骷髏。先前的種種線索都指向一條道路,現在他已經漸漸能夠確定了。
曾經住在瞭望台裡的那個人似乎……
就是他來著?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開篇致敬艾略特《荒原》,後面有許多《莊子》中的意象,如姑射山,蜉蝣、螻蛄、不材之木、朝菌、八千歲大椿,最後就是經典的莊子問骸骨,問詢死之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