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獄去拉衛瀟的手腕兒,“我們還有許多年。”
是啊,他們還有許多年,等徹底打破這荒謬的秩序,他們就可以作為一個人而活著了。
第8章 琵琶之音
至於琵琶,衛瀟是見過的,在他作為王儲被教養的幾年裡,他見過許多新奇玩意兒。
先王不像之前的君王那樣死板,允許他練字煩悶時畫幾隻烏龜,也不會責怪他貪玩爬樹,他喜歡琵琶,先王便去尋樂師。
可是,在大崇,君王接觸這樣“不成體統”的事物是大忌,他不知道先王廢了多大力氣才帶了樂師進宮,瞞著宮人,夜半到王宮角落去學琵琶,可那是他最開心的時候。
先王告訴他,從前的大崇不是這樣的。上城的貴族越發貪婪,溫水煮青蛙般把王圈死在了條框裡,等意識到圈在自己身上的扭曲律令時,他們都已經逃不過了。
他和先王一起作戲,人前一絲不苟的按規矩聽教導,人後卻是忘年交。那些世俗裡該女孩學的,他們通通嘗一遍,被禁止的,被唾棄的,在他們這兒都是寶貝,他是正正好的年紀,先王是遲來的叛逆。
他心裡明白,先王身陷囹圄,便把他視作唯一希望,一切的寄托都放在他身上,自己錯過的遭遇的,都給他做了提醒。
他並不覺得這些寄托是壓力,因為先王的寄托也是他的內心所想,就這樣,他感覺自己是在做一個人,而不是一個名為“君王”的殼子。
他覺得先王不像一個王,不是因為先王喜歡琵琶這些新奇玩意兒,而是因為先王高高在上,卻保不住自己的命。
紙終究包不住火,琵琶之事敗露,鄭茂攜群臣站在先王寢殿外,不顧禮儀規製,不管君臣尊卑,以臣子之身定君王之罪。
那一日,衛瀟此生不敢忘。
“臣聽聞,君上受樂師蠱惑,以靡靡之音損害王儲心智!樂師以色媚主,禍國殃民,實乃罪大惡極!”
當時的鄭茂兩鬢還未見霜,其聲在空曠宮院裡回響,大義凜然的模樣,當真像極了忠良。
可樂師踏出殿門的那一刻,他傻了眼,那分明是個高壯的男子,又何以媚主。
衛瀟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卻低估了鄭茂的指鹿為馬之能。
鄭茂隻啞聲半刻,隨即轉了眼珠,“我大崇君王竟有龍陽之好!國君與男子媾合,血統不正,是為滅國之兆…滅國之兆啊!”
當時的衛瀟天真,他不懂先王因何一句辯解也無,更不懂滿朝文武,為何輕易聽信鄭茂的信口雌黃。
可等到樂師流放,先王軟禁,他作為新帝登基之時,他懂了。
什麽禍國之兆都無足輕重,那些大臣只是需要一個借口,畢竟,一個嘗試衝破枷鎖的君王,就是他們的死神。
那時候他滿心淒然,原來大崇臣子的權利遠遠高於君王,原來,上城從裡到外都爛透了。
衛瀟不甘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點點把裹著糖衣的砒霜塞到“忠臣良將”們的嘴裡,把權利收回到自己手中。
他想得太美好,卻終究是寡不敵眾,周獄的流放是他衝破道德綁縛的最後一擊,上城壞了,他要另起爐灶。
看著紅葉兒手中的琵琶,又看了看自己沒有一點硬繭的指腹,原來已經過了那麽久。
紅葉兒三兩下將音節撥成調,衛瀟好像又看見了希望,如果紅葉兒願意跟他們走,那他一定竭盡所能,把紅葉兒心裡那點渴望,變成現實。
流月閣的女子們都清麗大方,沒有妓院裡那些庸脂俗粉的諂媚,有愛好音律的士兵向樂師們討教技藝,還有的上台跳起了自己家鄉傳統的舞步。
周獄的就一杯接著一杯,沒一點兒心思去欣賞那些個歌舞,他的眼睛裡隻放得下衛瀟,可衛瀟眼睛裡放的全是那個彈琵琶的女樂師,還有那混著胭脂的香氣的琵琶。分明是極為清淡的香味,他卻覺得異常刺鼻。
“美人哥哥!”紅葉兒抱著琵琶跑過來,腿腳有些不靈便,但是笑得好看,把琵琶遞到衛瀟手裡,“見你盯了好半天了,可是喜歡?”
衛瀟輕輕接過,傾斜著放到腿面上撥了下弦,這琵琶比他曾經彈的要好些,還浸著脂粉香,“霽雲,這琵琶好不好?”
周獄偏著頭,眼神有些飄忽,“香氣太衝,刺鼻的很。”
“是嗎?我怎麽不覺得?”衛瀟靠近琵琶輕嗅了一下,只是些淡淡的花香罷了,或許是因為常年習武的人都五感敏銳吧,“唉,我還想著給你彈一曲呢,你若覺得刺鼻,那便罷了吧。”
“也不是很刺鼻!”周獄攔下衛瀟要把琵琶遞還給紅葉兒的動作,又立馬收回手。
他這過於迅速的態度轉變未免有些奇怪,衛瀟看著他的眼睛裡也有疑惑,面對著衛瀟,他總是失去了在旁人面前的那份遊刃有余,“啊…呃…那個,老師比琵琶香!琵琶不好聞,老師好聞…”越說越沒底氣,越說越怪異,最後嘴巴也閉上了,眼睛也不敢抬了。
“喝酒喝糊塗了?”衛瀟拿起周獄的酒杯來,看著他笑,“我又沒塗脂粉,怎的香過琵琶了?”
“呃…體香,啊不是!”周獄一骨碌爬起來,從坐著變成了跪著,就差磕頭了“老師我不是!學生冒犯了!老師…我…就是…老師我錯了!”
衛瀟當然不會覺得冒犯,反而被周獄這副傻樣子逗得伏在桌上大笑,他用鞋尖踢踢他的胳膊,“起來吧,我彈琵琶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