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大抵其中有什麽誤會。
她這會兒已經忘了謝歸慈在聽聞鶴月君死時的冷淡,一心一意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來。
師延雪胡思亂想了一路,因而也沒有發現,無論她腳下速度快慢,謝歸慈都從容跟在離她三尺遠的地方。
一路上,小弟子們都避開謝歸慈,偶爾有幾道幸災樂禍的目光投過來——沒有了鶴月君,謝歸慈這個首徒的地位還怎麽可能保得住?
由此可見謝歸慈人緣之差。
師延雪心中惋惜,對謝歸慈的遭遇莫名多出幾分同情來,回頭張張口,道:“……大師兄,師父這幾日心情不太好,若是到時候師父生氣也未必是因為你的緣故……”
她頭回說這種寬慰人的話,有些磕磕絆絆,聽著不像安慰,反而像是諷刺了。
謝歸慈卻懂得她的意思,微微笑起來,冰消雪融:“多謝師妹提醒。”
師延雪僵硬地點了點頭,把謝歸慈帶到升月殿內,大殿主位上昱衡真人已經坐下,他身邊則坐著一眾親傳弟子,師延雪快步走到他們中間去,挨著一個鵝黃衣裙的女子坐下。
徒留謝歸慈一個人站在殿內。
謝歸慈眼睫輕輕扇了扇,如蝶翼顫巍巍地忽動,視線從昱衡真人身側的弟子們一一掃過去。
這些都是他的師妹師弟。
而被圍攏在中間,眾星捧月的那個更是他從災民裡救出來,帶回渡越山親自教養多年、勝似親兄弟的小師弟。
正笑吟吟望著他。
謝歸慈收回了視線。
人間多聽聞親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時候。
何況半路兄弟?
他想到這裡思緒便打住,慢吞吞地朝主位上的人拱手:“山主。”
他已經不喚昱衡真人“師父”許多年了,昱衡真人也不稀罕,兩相默契,倒也相安無事。
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主位上的昱衡真人冷冷一拂袖,鼻孔裡冒出兩股氣來,“逆徒,難道我連你一句師父都當不起了嗎?”
他神色慍怒,師延雪不由得看向獨自站立的謝歸慈,秀氣的眉心微微蹙起,泄露出幾分擔憂來。
謝歸慈見過昱衡真人發脾氣不知道多少回,幾乎次次都是針對他,除卻少年時心性未定,還覺幾分不平,如今已經看開得很。
“我心中一直都感念真人教導的恩義,只是恐怕真人不拿我當徒弟。”
他的嗓音平平淡淡,卻猶如在沉寂的大殿內投下驚雷,一瞬之間空氣裡連呼吸都緊張起來,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極為怪異,精彩紛呈。
昱衡真人更是勃然大怒,額角青筋暴起,指著謝歸慈地鼻子冷冷呵斥:“孽徒!我苦心孤詣教導於你,將你收為首徒,你多年來便是如此看待為師的嗎?真是目無尊長、大逆不道!”
他的怒火隻換來謝歸慈唇邊冷冷一聲譏笑:“是與不是,何必要問旁人?不如問一問真人心中究竟如何想?”
他分明站在台階之下,但卓然冷冽的氣勢卻令一眾弟子覺得仿佛他們才是被高高在上俯視的那個。
謝歸慈的質問不是對著他們,卻無端讓他們心中生出點難堪來。
他們與謝歸慈並不親近,相反因為謝歸慈修為平平,又不如小師弟謝宥般溫柔體貼,久而久之,便覺得謝歸慈這個大師兄實在有辱他們師門顏面,心中加以鄙薄輕視,恨不得他早早把位置騰出來讓給其他人。
便是這個時候,一瞬間心思被揭破的難堪之後,便只剩下對謝歸慈為何要平白無故惹出事端來的不滿與怨憎。
昱衡真人的臉色更是難看極了。
師延雪余光瞥見,抿了抿唇,正要站出來說話,卻被原本坐在前方的小師弟謝宥抬手擋下。
謝宥回頭朝她微微一笑,隨即搖了搖頭。
他是個風儀出眾的青年,挺拔如蒼松勁柏,雖然不如謝歸慈容貌世所罕見,但也俊美無儔,是無數女修的春閨夢裡人,兼之修為造詣非凡又性情溫和,在同門之中人緣極好。
唯獨傳言和謝歸慈關系極差。
師延雪握住劍柄,心下微微有些不安,但還是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謝宥往前一步,朝昱衡真人拱手行禮,才道:“師父,鶴月君突然身隕,大師兄與鶴月君又素來感情深厚,一時傷懷,不能接受鶴月君身死的消息,這才心神衝動而失態,並非要故意頂撞於您。大師兄平日都是最尊師重道之人,您也是明白的。師父對弟子們的苦心教誨弟子們更是銘感五內,豈有什麽不敬之心。”
“看在鶴月君仙去的份上,您便原諒大師兄一回,不要為了這點小事與他計較了。”
他的話三言兩語將事態輕描淡寫,給昱衡真人遞了個台階,令昱衡真人臉上稍霽,重新看向謝歸慈:“既然你小師弟為你求情,為師便不計較你的不敬之罪。鶴月君一介英才為你尋洗經伐髓的靈藥才死在北荒之地,我們渡越山沒有忘恩負義之輩。你又同鶴月君生前有婚約,算他半個未亡人,過些日子仙門在靈州為鶴月君舉行葬禮,你和我一同出席。”
完全沒有給謝歸慈半分拒絕的余地。
不過謝歸慈也沒有打算拒絕,正好他還沒有機會見一見自己的葬禮是什麽樣。
——他這些年雖然不說知交故友遍布天下,但也總有幾個好友,不至於身後事落得太過寒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