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除夕,方鐸與方臨澤回京的時候,比上一年還要風光。
因為,他們家那位名動京城的、世家公子中風流俊逸之首的二公子,今年也帶了赫赫軍功回京。
高句麗王權更迭,新任高麗國王勾結幾個草原部落,賄賂兗州守將,舉兵犯境。雲麾將軍方臨淵在大兵壓境之際發覺異常,與五皇子趙璴裡應外合,捉拿通敵反賊之後,率軍退敵數百裡,踏過入侵的草原部族,直接壓入了高句麗最為易守難攻的邊境線。
這一年,好戰殘暴的高句麗新王被方臨淵親手捉拿,改換天日,擁立了新王。
以至於新王當即對大宣稱臣,願世代成為藩屬,又將英姿俊朗的三皇子獻入女帝後宮。
這位方二公子、如今赫赫有名的兗州新任守將,如今還不到二十歲呀!
竟一舉攻陷了高句麗那樣復雜堅固的國境!
一時間,方臨淵在京中聲名鵲起,眾人誇贊他少年將才、衛霍再世之際,誰不再誇一句,安國公虎父無犬子啊。
可是方鐸卻笑不出來。
這一年,方臨淵和趙璴的事情,他遠在玉門關,隱約也被透露了風聲。
這兩個孩子,哪裡是伯牙子期、同袍摯友!兩個男孩子,這是眼看著就要做夫妻呢!
他夫人憂心忡忡,又怕自家孩子是被迫受屈,又怕兩個孩子玩鬧過後翻臉成仇,引得全家岌岌可危。他長子方臨澤連嘆了幾日的氣,責怪自己那年入京贈馬時,竟沒分毫看出兩個孩子之間的端倪。
而方鐸呢?
他上金殿、見君王時,又愧又悔,幾乎抬不起頭來,剛跟竇清漪說了兩句話,便老淚縱橫地伏地大哭起來。
饒是冷靜平和、見多識廣的竇清漪,都被他嚇了一跳。
「愛卿有話直說,快先起來。」她勸道。
方鐸卻趴在那兒嗚咽。
「末將教子無方,給陛下添麻煩了!」他哭道。「孽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做下此等惡事!五殿下為國祚承嗣,豈能任由他這般玩鬧!待回府中,末將定打斷他的腿腳,還請陛下看在臣老邁之身,尚有幾分微薄軍功的份上,請陛下……」
他泣不成聲。
「請陛下留他一命!」
竇清漪一愣:「……朕何時說要殺他?」
方鐸也愣住了。
他滿臉眼淚,怔怔地抬頭看向竇清漪。
這……將唯一的皇嗣拐帶成了斷袖,皇上難道不想殺了他嗎?
方鐸一時怔愣,旁邊的方臨澤則在袖下偷偷地推他,暗示他快些謝恩。
方鐸卻實在忍不住,片刻愣愣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就見竇清漪眉目平和地看向他。
「此事原是趙璴不懂事,幸而臨淵看得起他,不嫌棄這孩子寡言無趣。」竇清漪說。「但說到底是他不對,過些時日待他還朝,朕再派他親自去府中登門拜歉。」
陛下竟說……是她孩子的錯,竟還誇了臨淵?
可這是她唯一的孩子啊!
要知道,這些年陛下為大宣基業,宵衣旰食,再不曾有過自己的孩子。
若他二人當真……那陛下的血脈,豈不是斷在這兒了?
除非……除非要臨淵與別的女子共同侍奉趙璴……
這又如何使得!
一時間,方鐸臉上風雲變幻,直到竇清漪無奈地輕笑出身,才被拉回了神識。
便見竇清漪淡笑著開了口。
「愛卿不必擔憂。」她說。「兒女宅院中事,朕是絕不會插手的。至於其他,待那小子登門之後,愛卿隻管隨便去考校問詢他。」
——
於是,方臨淵從兗州回到京城那日,一入府中,看到的便是他父親的一張臭臉。
他父親板著臉坐在高堂之上,他兄長神色無奈地沖他甩眼色,而在他母親長嫂座下,則坐著個俊秀的陌生男子,看向他時,表情禮貌又無奈,欠身對他做了個道歉的姿勢。
便聽他父親冷哼一聲。
「想來是我的孩子錯投了胎,該是黎狀元這般滿腹詩書、溫文爾雅的孩子入我國公府才是。至於旁人,該入宮就入宮去,該回兗州就回兗州。」
方臨淵滿臉疑惑,便聽他兄長低聲向他解釋。
原來那位是新科駙馬黎柘,據說當年曾受過他父親的恩惠,救過一命,今年高中狀元,入翰林院後,便在他父親回京之後專程登門拜謝。
他父親喜歡得要命,聽說這黎狀元如今隻有一寡母,一時情切,硬認了人家做義子,要替別人張羅婚事。
這會兒,便是專門來氣方臨淵的。
方臨淵無奈,抬眼看向他這位吹胡子瞪眼的爹,說:「那我走啦?」
他兄長在旁邊直拉他,小聲說:「爹還是關心你的,那日在金殿上,他以為陛下會震怒,涕泗橫流地求陛下饒你一命。」
好好好,他的大兒子也在這兒揭他的短。
方鐸氣得臉都漲紅了,瞪圓了眼睛,揮了揮手:「走走走!走了就別再回來!」
方臨淵說:「也行,不過……趙璴就在門口,你見不見他?」
方鐸一愣。
接著,他詫異地看向方臨淵。
「你說什麼?他剛回京,不回宮去,就來這兒了?」
他到底是個臣子,忠誠禮節都是刻在骨子裡,眼看著趙璴的身影真的出現在了階下,不由自主地就站了起來。
看見他的反應,方臨淵回頭,就看見走進來的趙璴,身後跟著他方才在門外清點好了的數抬禮品,滿滿地擠了一院子。
是趙璴怕他與父親起沖突,非要跟來的。
方臨淵雖然從小跟他父親打鬧到大,一點都不怕什麼沖突,可是拗不過趙璴一雙盈盈能語的眼睛,隻好勉強答應了他。
便見趙璴走上前來,銀甲外披著繡金蟒袍,停在他身邊,朝著堂上眾人一一行禮。
「晚輩見過國公、夫人,見過兄嫂。」
方鐸說不出話來,急匆匆地上前來扶他。
「五殿下折煞臣了。」他表情別扭,還是對趙璴笑不出來。
「這如何是折煞?方將軍既是國之股肱,亦是我的長輩,於公於私,都是該向將軍行禮的。」卻聽趙璴說。
方鐸看向趙璴的眼神復雜極了。
這孩子生得是好,身量又高,學問又佳,年紀輕輕的,便已然在朝堂之上威名赫赫。
但是……
方鐸的目光掃過自家兒子,片刻沉默,硬邦邦地對趙璴說道。
「殿下這長輩認得早了些。」他說。「殿下可得先想清楚了,我方家兒郎既不能為你承嗣,也不可屈於後宅,與人共同侍奉旁人。」
他這話已然說得很不客氣了,便是旁邊的方臨澤都麵露擔憂,看向那位據傳冷冽陰沉、不近人情的五殿下。
卻見五殿下露出了個淡淡的笑來,看向方鐸。
「將軍誤會了。」他說。「我既沒打算讓臨淵困於後宅,也從沒想過除他之外,身側再出現第二個人。」
說著,他的目光飄在方臨淵的側臉上,停了停,麵上的笑容也柔軟了些許。
之後的一句話,更是輕飄飄的,可落在在場眾人耳中,卻如平地驚雷一般。
「若將軍實在不安心……」
他淡笑著,看向方鐸。
「那麼我嫁進國公府中,也可。」